一個岳丈在上,柴榮原本怒火萬丈的兇惡盡被從腳心里沖上來的一股氣堵在咽喉,情急之下要脫口呵斥,卻那一口氣作怪似的,驀然化成一口水嗆在脖子里,眼前一黑,柴榮心里直道:“休矣,休矣,這豎子,這豎子,定不教他如意!”
又氣又怒,氣怒交加,柴榮一口氣還沒回過來,腳下一打滑,差點又栽進泥水里去,只覺手臂被人一拽,正好借住了這一股里,他也是個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身手很是靈敏,一躍身便跳進了屋里,渾身發抖顫巍巍要找衛央拼命。
奇怪,方才還在眼前呢,一眨眼工夫去哪了?
莫不是逃跑了?
柴榮勃然大怒,衛央貿然一口岳丈在上,他這心里氣是氣,但這些天早就想通了一個道理,自家女郎看樣子是要真便宜這廝了,這岳丈么,那也當得!
就算衛央心喜女郎蕙質蘭心之下不及多想就來求親,那也罷了,這廝是個不通禮數的,連大唐官秩都不清楚,指望他知道那些繁瑣的儀程?柴榮早有這個覺悟!
可你一開口求了親,立馬轉身就跑,再怎么沒擔當也不能到這種地步啊!
“啊,這個,柴大官人,你可要站好啊,別在自己家摔了跟頭。”怒火萬丈便要召周泰帶人捉拿,卻聽那一聽就讓自己血往腦門上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低頭一看,抓著自己胳膊將自己……掄進屋里來的那只手,可不就是衛央的么?
至于為甚么要用掄而不用拽,柴大官人哪會考慮這兩個字之間巨大的差距!
“豎子,豎子,你這豎子,你跑甚么?”柴榮眼睛一掃在屋子里沒找到刀劍,也顧不得自己和衛央在武力值方面的差距,轉過身來劈頭蓋臉一頓王八拳就往衛央鼻梁上沖去。
可憐這么一個有風度有理智的大官人,一時之間倒還沒忘了當年在戰場上面對敵人的時候通常用的黑招。
衛央跳開,繞著屋子滿地跑,一面叫著解釋道:“你先聽我解釋,沒這么招待上門客人的,你是名人,要注意涵養——你還真打?喂,寧兒,再不管你爹,我可真要下黑手了啊,插眼封喉踢小弟那可是我的成名絕技——寧兒?寧兒?”
一聽到女兒的名字,柴榮滿腔的怒火才漸漸消散了下去,他最知道自己這女兒的秉性,生來面子薄,倘若今日衛央請人上門來求親,她心里喜悅,最多面子上過不去躲著不見人,可這豎子當面叫破,這讓她薄薄的面子往哪里放?
深知自家女郎的節氣,柴榮慌忙滿屋子一招,只見衛央占便宜似的掐著女郎的腰,一手圈著她肩頭,低著頭極其湊近面容搖晃著叫:“喂,喂,醒醒啊,你可別嚇人——”
柴榮也慌了,連忙往外沖要喊人,便聽女郎幽幽嗔道:“衛郎自重,你,你快放手啊。”
沒事?
停下腳步,柴榮三步并作兩腳沖過去要從衛央手里搶人,哪料衛央比他還橫,一側身肩膀頂開柴榮,半飽半扶著女郎往床鋪那邊走,嘴里還罵罵咧咧:“怎么這么沒眼力,再說這男女授受不親,好歹一名人,怎么比我還不注意影響呢。”
剛剛宴火的柴榮立時又三神暴跳,好懸沒氣出個一佛涅槃二佛升天,忍了好幾忍,要不是這豎子抱著自家女郎萬一摔著不好,他定會沖過去掐著這豎子的脖子,一邊往死了掐一邊聲嘶力竭地喝問:“這到底是誰不注意影響?是誰?”
不過,要是知道衛央這會兒心里的感嘆,柴榮定不會考慮那么多,失去理智般沖過去不管天塌下來要誰扛,先掐死那豎子再說!
“天可憐見哪,兩世為人,除了上一次在那么刺激的氛圍中抱紅鳳凰,這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抱著女郎呢,什么時候才能不這么沒出息啊?”被他一句岳丈在上駭地氣血翻騰的女郎小貓一樣蜷縮在臂彎里,怯怯地緊閉著眼眸,襦裙微微凌亂,忽閃著亮出美麗的鎖骨,那片的顏色,也與臉頰脖頸一樣紅地通透了,來自天地最鐘靈毓秀處的體香,原本不會怎么濃烈,很是淡雅,如今被翻滾的氣血一激,衛央頓覺滿口腔都是淡香,心神激蕩差點淚流滿臉。
將閉上眼睛瑟瑟發抖的女郎放在床鋪,想了想拉開被褥替她蓋住,衛央心道,都是自己剛才一時激動犯的錯,看來,是該去面對柴大官人那張黑臉的時候了。
回頭一看,屋里沒了柴榮的影子。
衛央不禁奇怪,低聲自語道:“奇了怪了,剛才還要掐死我的架勢,怎么一轉眼就這么放心地走了?不怕咱一個忍不住,這就干柴烈火了么?”
肋下一疼,低頭一看,眼眸依舊死死閉著的女郎準確無比地伸出手,細嫩的手指剎那間化作了鐵鉗,揪著自己肋下的皮肉,左一圈,右一圈,原來是閨房必殺技啊,又一個無師自通的高手!
悻悻撇撇嘴,瞪著眼睛瞧著女郎飛快縮回手將自己埋進錦被之中,衛央咬牙切齒低下頭去,重重往女郎脖頸里呵出一口熱氣,嘿嘿一笑附在耳畔低聲道:“讓你再裝睡,等著,我這就找老丈人桿子提親去,回頭咱倆找個沒人找到的地方,繼續剛才的話題,不興偷偷跑了,知道不?”
女郎將身子又一蜷,衛央拍拍手哈哈一樂,背著手往門外去了。
倒不是他真要提親什么的,心里這不剛想完不管用什么辦法也要將女郎抓在手里柴榮這就出現了么,原本想找他談正事,哪知一放松就被女郎的風情腐蝕了精明,一張口倒把自己的打算給叫了出來。
不過,這會兒再找柴榮解釋恐怕是不行的。那既是自己口不對心,也是對女郎的辱沒,話既然已經出口了,管它是真是假,先蹚蹚水也不錯,免得將來事情成了再開口太過急促。
“還有個因為小杜將軍將會產生的一系列問題咱都不怕,還能怕這點小事不成?”出了門,衛央心里這樣安慰自己。
撐起傘到了二堂內,柴榮沉著臉坐在座椅上正等著他。
干咳兩聲,衛央湊了過去:“那個,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柴榮抬起眼簾,面色十分不善,大有一言不合就火并的架勢:“哦?甚么要緊的事情,莫非是契丹黨項大軍攻打馬家坡子鎮被你掐算到了么?”
你還行不行了,柴大官人?
就算咱剛才一不小心把狼子野心……那個真心話給抖摟出來了,可你這么諷刺地又說怪話又陰陽怪氣,你給誰看?信不信拐了你女兒咱私奔出去,一兩年帶一群外孫回來禍害你?
狠狠地腹誹了一陣,衛央把臉一抹,索性在柴榮對面先坐下,大搖其頭道:“錯了,錯了,要真是契丹人黨項人殺到門前,我還會眼巴巴地跑回去送死?你當我傻么!我要說的是,忘了跟你打招呼了,柴大官人,早啊!”
柴榮恨不得抓起手邊的物什劈面沖那張沒皮的臉砸過去。
一本正經打完招呼,衛央左顧右盼著問:“我聽說,那個我聞到早膳的味道了,柴大官人你偷吃完了嗎?就沒留點給客人嗎?”
柴榮深深吸了口氣,又吐了口氣,呼吸再三,將滾滾的心頭惱火壓了下去,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衛央好一陣子,突然竟笑了起來。
“壞了,我把柴榮給氣瘋了,這會不會被后人唾罵?”衛央一驚,警惕地坐直了腰板。
柴榮笑過了,又出聲地急促笑了一陣子,微微搖著頭從手邊拿起茶盅,再次瞧了衛央一會兒,低頭啜一口清茶,舒服地伸直了雙腿,毫無風度地在座椅上攤開雙腿靠坐下去。
什么情況?
衛央有點傻眼,這柴大官人既不是瘋了,又沒有怒火萬丈,這還讓咱這滾刀肉怎么玩?一點配合的自覺都沒有,這柴大官人還怎么在歷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
從暴怒到風輕云淡,柴榮自有他的道理。
那么好的女兒這眼看著就要被那豎子得手了,作為當爹的,柴榮心情自然好不起來。可女兒長大了,那就必定要嫁人,這是亙古不變的事情,譬如生老病死,誰真見有神仙長生不老過?
原本柴榮不痛快的是衛央隱約竟有躲著這門親事的架勢,他躲了倒沒甚么,可自家那女郎自清白被撞破,滿心思都是怎樣看待這豎子的好,眼見是個認準了死理的人,能有甚么法子去改變?
如今衛央那脫口而出的一句岳丈小婿,柴榮當時確是懵了,但不至于怒火滔天,只到了后來衛央占便宜似對女郎又摟又抱,想想在此之前這廝還欲拒還迎來著,柴榮自然免不了想找茬教訓這豎子一頓。
至于現在風平浪靜,那是柴榮瞧透了現如今衛央的心思了。
柴熙寧原本在衛央心里只是一個美貌的女郎,也只是僅此而已,他并不知柴熙寧的好。而如今柴熙寧與他就倭國倭人的一番對話,既顯出她的聰慧,又一下子一個字一句話都說在了衛央這個后來人的心里,與他待那國那族的看法竟心心相印般疊在了一起。
衛央并非有殘缺的人,他也喜美人,如今明白柴熙寧并非花瓶女郎,實在是個蕙質蘭心的與美貌并不相悖的智慧的女郎,無論是睡夢里的廝見,還是心中僅有的那株只看待美人的好感瞬間發芽,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那也在情理之中。
要怪也只能怪他說話沒經過大腦,更要怪回到了這原州,他內心的警惕和戒備便松懈到了最低點。若不然,便是與外頭的人玩笑戲謔,衛央也不會不經過頭腦,哪里會出現這樣的尷尬?
當然,這些原委柴榮并不清楚,他只瞧出了衛央待自家的女郎終究起了心意,而這廝跑來這里找自己胡攪蠻纏,卻并不是這廝沒話說了。他還有要緊的事情與自己說,只不過眼下正尷尬的緊,只好籍胡攪蠻纏試探自己喜怒如何而已。
想通了這一點,柴榮陡然明白了一件事,原來自己對衛央的不滿,并不是這豎子終究要成柴門的女婿,只是這廝自事發之后竟敢躲著自家女郎。
這就又產生了一個問題,柴榮很想知道自己為甚么會下意識地將這廝情愿當女婿看待?
“那個,柴大官人,你,你真沒病吧?”衛央縮著脖子往前湊了湊,小心翼翼打量著柴榮,做出只要柴榮舉手抬足他便溜之大吉的姿態,“要有病就要早治,真的,我不歧視病人。”
柴榮心平氣和一口一口啜著已溫涼了的茶水,笑吟吟從茶盅上沿瞧著衛央,就是不肯說一句話。
衛央也不高興了,你從門縫里看人吧,那也罷了,有眼不識荊山玉的人多了去了,那沒什么。可我在你面前既忐忑又賣力地套近乎,你倒看耍猴一樣這么個姿態,當我年輕好欺負是吧?
索性他也不管柴榮了,抓起茶盅灌了一口水,噙在嘴里揚起脖子咕嘟嘟地一陣漱口,走到門口往外頭噗一口吐完,大聲叫道:“有人沒有?來個人啊,餓死了快,有吃的但凡都拿上來哪!”
這種沒皮沒臉的上門客,刺史府還真是頭一次遇到。
后堂里因下雨沒有出門操訓的柴榮扈從們正賭錢作耍,聞聲面面相覷,老劉沖頭領柴武叫道:“聽這聲音,可不正是衛央么,莫非使君不招待他早膳?”
柴武壓壓手:“都噤聲,不見后宅里都沒人跑出去照應么,這小子油滑地緊,我方才見女郎過去,又見使君也過去了,想是惹惱了女郎,使君尋他晦氣了,莫教他尋著咱們!”
眾人齊贊,到底是扈從頭領,想問題就是深遠!
站門口喊了半晌沒人理,衛央愕然轉過頭看柴榮,很明顯這柴大官人是吃飽了肚子才來偷聽自己和柴熙寧的,你這么奸詐,你女兒知道不?
想起柴熙寧,衛央嘿嘿一陣冷笑,笑地柴榮不由毛骨悚然,厲聲道:“你這豎子,笑甚么?戰事將起,府中別無余糧,你先忍著一頓,晌午一發多吃些。”
衛央轉身就往外走,柴榮忙叫:“作甚么怪去?”
衛央拿起紙傘回過頭聳聳肩:“沒法子啊,我沒吃飯倒還可以忍到晌午會,寧兒可不行,我得帶她出去找個食坊先填飽肚子。放心,不會花多少錢,相信寧兒還是肯借我點的。”
柴榮一剎那沉默了,這可真沒法子訛著這豎子了!
“罷了,戰事雖緊,但一頓早膳還是有的。”不敢肯定衛央的人品,誰知他帶著女郎出了門會出甚么事情,柴榮捏著雙鬢止住了衛央的舉動。
最可恨的是,這廝一個大丈夫,竟會說出讓柴熙寧先替他付錢的話來。
柴榮就不明白了,出發之前,府中拿給他用的那幾萬錢,難不成這豎子整日流水價花銷不成么,怎地這么快就沒了?
“怎么,帶去的錢用沒了么?”雖然惱火,柴榮還是決定倘若正途上用光了,該再支些的那還要支,一面命人去府廚取飯食,一面問對面坐回去的衛央。
衛央搖搖頭:“還多啊,就到了鎮里之后,借用鎮民的鍋碗瓢盆,我先替屯里出了幾貫錢墊著。”
柴榮立時警惕起來:“那所余的哪里去了?”
衛央一拍額頭:“哦,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說,寧兒現在還尚未出閣,為了我們以后的好日子,從現在開始該節省的那就要節省,你是當官的,俸祿高啊,我們可就不一樣了。”自動過濾掉杜丹鸞俸祿也不少的事實,衛央又道,“再說了,瞧把你小氣的,寧兒再能花你幾串大錢了?要我是你啊,現在自家女郎想要什么給買什么,想怎么花錢怎么花。”
說完想想又痛心疾首感慨著強調了一句:“還能花多久了啊,唉!”
柴榮低下了頭去,他總算明白了周泰為甚會一見衛央回來立馬申請到外頭查問公案去,這個人哪,天生就是個教人不得清閑的。
想起自己家中似乎也出了一個日漸露出這種苗頭的豎子,柴榮眼皮一跳,心中總覺著那豎子今日又要鬧出甚么事端,正想著,去府廚里取飯食的雜役忐忐忑忑地空手出來,后頭跟著縮頭縮腦的柴熙和。
“爹,我來請罰了。”沒等情知不妙的柴榮喝問,柴熙和直統統往地上一跪,頗是光棍地抬著頭道,“方才去府廚找吃的,不當心碰翻了灶火,也就是說,尚未用早膳的人,恐怕要餓肚子了。”
柴榮哪還能不明白這內鬼在實施他“給談情說愛的男女創造條件”的計劃,被衛央那石破天驚般一句話鬧騰地再沒興致大動肝火,靈機一動索性揮揮手:“衛央,你——你帶他們姐弟去外頭食坊罷,回來之后,到二堂里等我。”
柴熙和差點一聲歡呼,衛央瞧著這愣頭青的目光也柔和的很。看得出來,他們兄妹姐弟的關系的確很好,柴熙和待寧兒這個姐姐,那是竭盡全力地用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