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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雪滿人間兵滿城(上)

更新時間:2014-04-27  作者:蒼狼騎
這世上,天生有人便是來欺負別人的。

原州城已開始了戒嚴,自洪德寨解后一撥民夫而返的刺史府參軍方歸來,第一個便往刺史府里去尋柴榮,恰逢晚膳時候,將洪德寨外略略方起了個頭的戰事說個大概,屏風后女郎柴熙寧悵然心下這般地想。

這憊懶的人竟心甘情愿以身犯險引區區二百余孤軍敢往莫知的北地里去,可知他的心是熱的。

只是,這世間也有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女郎,自手指教他勾過了,這心便都寄在那人的身上,戰地兇險,后方里還有李成廷作祟,他都應付得來么?

她是聽說了這人連內衛里的杜丹鸞都勾引得心的故事的,以她想來,如今不知在哪里辦案的小杜將軍,恐怕心里也在惦念著這壞人罷。

唯恐只一人待衛央是無比地相信,那便是周嘉敏了。

寅火率孤軍入北地,這本是極機密的事情,便是慕容延釗也只知個大概,小姑娘卻得平陽使專人來告知的,她在洪德寨里十分得心,整日里在桃伯的護佑下,這里瞧瞧,那里看看,戰時的邊城,誠然是她這十來年未曾見過的景象。

知衛央輕騎孤軍往北而去時,小姑娘正將精靈般尖尖的耳珠貼在地甕上聽毫無響動的地下動靜,桃伯憂道:“高繼嗣本是良將,拓跋氏二人也算沙場宿將,還有個動靜莫測的契丹,這一支孤軍,若真有心成那等大事,恐怕此一去兇險的很。”

周嘉敏撐著甕沿站了起來,拍拍手里的泥土小臉洋溢著歡快笑容,反駁道:“有甚么好兇險的?衛央哥哥定能全勝而歸,不準回頭見著了他,便已也是將軍哩。”

在她看來,這天下無人敢惹的人,獨她的衛央哥哥不放在眼里,自然,這天下無人敢做的事情,也唯獨她的衛央哥哥能做到極致。

在她的小心思里,她教人欺負了,自有衛央替她出頭,如論到了甚么時候,但凡她心里記著他,那他便必會來見她,這一番去,無非只是出去散散心般的事情,有甚么能難為住他?

以她的話來講,便是:“縱然那么多的人都不想著要他回來,只要我心里想著,那他便定會回來。衛央哥哥答允我的三五件事兒尚未去做哩,他怎會和你們一樣,哄騙我這樣的小孩子?”

桃伯能有甚么話來對?

寅火率北上那夜里,小姑娘便回了平陽使阿蠻手書的信箋,她道:“我在盼著三月里快來哩,長安南郊外山坳里的桃花要開了,最是喜歡那樣的艷美,往常都是我一個人偷偷跑去,明年定帶衛央哥哥同去,你們哪來這樣那樣擔憂的必要?早則下一場雪,晚則桃花快要開時,他定會回來的。”

教平陽瞧見這信箋,一時不知怎樣品評,然她心里是知道的,小姑娘已不是爛漫無邪的小姑娘了,她有她的心思,只如今不肯說出來而已,在她心里藏著的,滿滿的都是期盼,若那可惡的家伙歸來,立春之前這戰事果真結了,這一遭的山坳里去瞧桃花,那個踢踏著小小繡鞋嘟著小嘴兒氣鼓鼓強作嘆紅憐花的小丫頭,這番是真要眉開眼笑了。

這可惡的人,他真能周全歸來么?寅火率這上下的將士,能成自家這些年來日夜籌劃而不得的輕騎偏師的最初架子么?

平陽不知,她也是做的了偏師之將的,只是按衛央的打算,那樣的偏師她可得不來筋骨神韻了。

恐怕也唯有這狡詐又赤忱的人,他籌劃里那偏師的靈魂,也唯有他自己做得來了。

阿蠻侍立半夜,見女郎駐筆悵然愀然,往前湊近了些輕聲問:“殿下,衛率正他們,如今恐怕已過了大河了。”

注目坤輿圖之上,女郎搖了搖頭,心下忖道:“若我是他,這一番先勸住錦娘的原本打算,趁機定要混入沙坡頭瞧個明白的,卻不知他怎樣計較。”

正在數日之后,與錦娘子相逢在洪德寨之北山中的衛央正在猶豫不決。

這錦娘子也是個纏人的,將她的歹毒打算戳破之后,哭個大半天沒了力氣的她竟賴上了自己,口口聲聲稱既她的謀劃不好,如今也只好將回歸聯軍里探聽動靜的籍口盼頭都著落在寅火率身上。

倘若衛央不能教她毫發無損回歸沙坡頭聯軍營里,一旦我軍為聯軍所乘,以錦娘子的反問便是:“咱們區區幾個婦人的周全你衛率正也滿滿放在心里,莫非咱們的銳士成千上萬,你竟忍心一時不查教賊得了手生取了去?”

這女子是個真胡攪蠻纏的能手,許是潛伏這些年里心性改變甚大,只消為了勝利,她甚么撒潑耍賴的法子也使得出來,將本就心里不安的衛央糾纏地煩躁不已。

若只是他單槍匹馬,前頭千軍萬馬里也來去自如無人之地般,然既要成輕騎精騎,這一遭出來便是檢驗他的預算能不能成的關鍵。雖他也有滿肚子的三十六計諸般兵法,那都是比這時代的真讀書人更紙上談兵的經驗,單只這鷹騎的操訓練法,他自己心里也沒有幾分能成的底氣。

行軍至此,整日風餐露宿,軍中已有數人染了疾病,忽而體冷如寒冰,忽而火熱似灼燒,休說藥材,便是每日三餐也不得保障,長此以往,此去尚未見到敵軍,這二百余將士都教寒冷困苦先磨殺了大半。

唯一能教衛央稍留些信心的是,這時代的人體質真是強健,甫一上來便冬日里山林中無暖無食地操訓,若放在后世,恐怕至此早已癱倒了一大片,而如今,便是竇老大那廝也只胡須拉碴一派野人的模樣,精力卻還算充沛。

于是,衛央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個時代,后勤輜重無法供應得及時,醫藥技術不能保證軍中有老道的醫師隨從,他預想中那支紅色雄師的具體,那是怎樣也學不來了。

既如此,那便該變通一下,如今是該將這群山林里孤獨冷餓折磨地眼里都是兇光的野人放出去闖闖禍了。

一味地靜默,在這個心理素質不能與近現代人相比的古老軍隊里,一旦物極必反就再也難將人心收攏起來了。

至此不過只開了個精騎雛形的頭,遠不是已見了影蹤,是該讓這些半野人在現階段的心理承受能力快瀕臨界點的時候松口氣了。

譬如硬弓,初用之時自然不能扯成滿月,一次扯開,一次加些力氣,漸漸三番五次,必能使適應扯成滿月的力量。

因此,衛央在猶豫去不去沙坡頭,怎樣去。

士卒們都已依著戰馬睡了,避風處不能生火,只好人與戰馬彼此取些溫暖,寅火率里主事的幾人,周快,竇老大,乃至王孫等幾個得力的隊正也在這里,如今又添了錦娘子一行,他們靠著山壁處,眼瞧著衛央籠著手抱著龍雀在面前來回地愈來愈慢地踱步。

徐渙抱著呼延贊贈衛央的那直刀,他頗喜愛這刀的鋒利,暫且借來為己用。

入夜來,衛央只去看過發熱發寒的那幾個士卒,自此便在這里沉默著來回踱步,誰也不敢攪擾他。

便是徐渙也瞧得出來,這才三五日,寅火率少說也有一半的弟兄已瀕臨忍受的極端了,再不想個法子,只好這二百余人打道回府,受人嘲笑罷了。

竇老大目光隨著衛央的腳步左右挪動,半晌眼也花了,胸膛里惡心的很,便將眼目來瞧周快,示意他先發聲問問。

周快皺皺眉,心中甚為踟躕。

這時的衛央,定在心里有天人交戰,輕易打斷,怎是好?

然若不問,莫非就這長夜里這樣來來回回地走下去?

錦娘子也不敢再像往常那樣胡攪蠻纏,這半日來彼此接觸過了,她方明白了這究竟是要行怎樣事的一群人。

她是密營里的老人,甚么樣的孤獨苦楚沒有自受過?然身為密營間諜,總還有保暖,總還有敵營里相互彼此慰藉著的同伴,也還有日日相處下來得心了的尋常的朋友,這一支人馬,倘若真要成那前少古人的一支偏師,兇狠的照面便要分生死的敵軍,行走在刀刃上的兇險,更是輕兵配軍待家眷的思念,那樣的孤獨黑暗,恐怕不在密營間諜之下了。

這倒是她妄自菲薄了,至少衛央是清楚的,這些潛伏在敵營的密營間諜,他們才是真的英雄。只因無聲,所以歲月難熬;只因許永不得見光明,所以愈發孤獨。

縱是日前得見光明忘形了的錦娘子,在她心里也不曾以為自己便比沙場里浴血的將士偉大,他們始終認為,自己只是平凡的小人物。

衛央恫嚇她,但心中敬重他們這樣的人。人就是這樣古怪,若面對的是敵國的間諜探子,衛央自會恨的要死,因為他們要圖的是自己腳下的土地。而待自己族人里的間諜,尤是錦娘子這樣將最寶貴的都奉獻出去的密營間諜,他唯有敬重。

去沙坡頭,不去沙坡頭。

這是個簡單的選擇。

而設法將錦娘重新送回那虎狼之穴里,與將這女人送回她早該回到的唐營里,這卻不是那么簡單就能選擇的問題。

衛央始終認為,好男子生下來有三種義務是天賦的,最偉大的。其一揮戈上陣為國出力,其二贍養高堂侍奉父母,其三便是保衛自己族人里的老弱婦孺,這正如天賦予男子封侯拜相的得意,乃是世間最榮耀的事情。

他終于停下了腳步,注目錦娘子問她:“高繼嗣其人如何?”

錦娘子一愣,愕然半晌方道:“這人當算是個有骨氣的,他恨的是朝廷,世世代代烙印在骨子里的恨,卻不是愿與胡虜沆瀣一氣為害故土的真賊。這人稱得上明智聰慧,蛾賊起事至今數十年,本為義軍,后為蛾賊,此既是朝廷稱他,也是生民稱他,因此這人繼為蛾賊首領大將軍后,一向約束部下的很,只是蛾賊眾匪性難改,終究不是他這個外人所一時能改變的。”

不去問高繼嗣為何深恨唐廷,衛央又問錦娘:“若你歸營,縱這人疑心你是密營間諜,他會不會一時令教將你軍法從事?”

錦娘子這倒甚有把握,搖搖頭道:“縱他知我是間諜,那也不會一時將我怎樣。我所原想的,本是要教那些個蛾賊上下頭領多容我幾日閑暇,好將這沙坡頭里的齷齪探察個清楚。”

“不必去了。”衛央不容拒絕地揮手哼道,“潛伏蛾賊胡虜里的密營將士,為今日之盼已付出的夠多了,這高繼嗣既要與朝廷生死為敵,怎會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他又不留你以為后圖,倘若這一番我往沙坡頭里一遭走驚動胡虜蛾賊情知圖謀難逞,難保不來個魚死網破的瀕死拼爭,你即刻回中軍處,以我之見,早些將咱們的密營將士盡快盡多地召回來是正理。”

錦娘子立時憤怒,衛央卻將龍雀持在手中,冷聲道:“京西之地數十年淪喪賊手,身為男兒竟不能復故土明神器,莫非你欲與我等爭功么?”

錦娘子言語里的不自信,他怎能聽不出來?

當時馬家坡子鎮里那小兒女的淚眼待他來說便是火辣辣地狠狠一巴掌,現如今這密營里的女子竟也明知或已不可為而要強力為之,這又是重重的一擊窩心腳。

古往今來,再多的梟雄英雄那都是別人,若教衛央為圖勝利而榮辱也不知,那怎能行?

是為男兒,竟不如錦娘這樣的女子一段樸質的報國情懷,怎能教人心里平順?

與其扭扭捏捏欲拒還迎地教人驅逐著來為銳士,何如自己知恥而勇?

他有些出離地憤怒了,說好了在這世道里要無所顧忌地作個人物,怎能事到臨頭還是拋不掉那畏畏縮縮小人物的心結?

衛央覺到,面對的敵軍再兇狠,他的謀劃再隱秘歹毒,怎能有這一時胸中燃燒的那恥辱來的沉重?

這人又發甚么瘋?

周快一眾深深不解,本當衛央這半晌的難決是為寅火率的前途,誰知他竟似要將更重的擔子接過來扛,這終究怎么了?

衛央厲聲道:“我不知諸位身為男子心里作甚么想,但我只一個不安,那便是恥辱。”

頓了頓,衛央飛快在地上又走動了起來,急促地揮舞著手臂道:“馬家坡子里那一戰,是為一雙小兒女的無辜,恰似重重一掌摑在了臉上。是為男兒,身為銳士,竟不能守一方安寧,使賊殺我族人,燒我屋舍,恣意囂張縱橫于面前而不曾念過自己的身份。現如今,錦娘是為女子,名節尚且不惜只要國家大事成,這又是重重心窩里踹著了一腳。諸君,我等是配軍不假,然鎮里小兒女何辜,密營將士名節何辜?上天賜予我們安居樂業的權利,圣潔如這滌蕩大地的雪花,如今,我們都是有罪之身,那是玷污了這圣潔。若是為男子不能拒敵于馬上,不能守土于邊疆,此不為罪,何罪又有?”

將士們驚醒了,能隨衛央來的,都是有血勇的漢子,賊配軍的名頭,實在壓地他們狠了,若非不為搏個清白,誰肯來此?

衛央愈來愈意態激烈,喘息漸重,彷佛有一把烈火在頭腦里燃燒,將他本便具有的那一片來自炎黃先祖,來自漢唐雄風的桀驁燒地燎原般不能澆滅,他頓了這片刻,無風的山林里也寂靜了片刻。

“使我族女子,以清白身軀取賊虜訊息以為國家出力,而我等寧享安樂不思進取,使真本性如此,衛央羞為男兒。”倏然拔刀,龍雀匹練似出鞘斬在一方凍石之上,那桌案般凍石無聲裂作兩半,衛央持刀在手,瞋目叫道,“我欲行十死無生之事,諸君但有懼者,不如就此護送錦娘一行歸去,但只衛央一人,匹馬往賊據地里洗刷這一身的恥辱,有亦以往事為羞者,隨我同去!”

倒只王孫,手拂刀刃呵呵笑道:“雖是賊配軍,在率正麾下這些日子里,老子只覺著痛快的很,怕甚么,火來火里去,水來水里去,但凡今日能隨率正去者,那便是袍澤兄弟,只消有一人活著,咱們的賞錢,便能到家眷手里過活日子,無憂。”

衛央微微頷首:“不錯,今日與諸君相約,若戰時,賊不潰而衛央先轉頭走者,諸君殺衛央。諸君今日決議同去的,彼時有一人走,我也自殺此人。戰后有所得,只消衛央活著,一分一文不少都問上頭落在咱們手里,有弟兄戰死,家眷寅火率養活。有弟兄重傷,后半生寅火率養活,千方百計,我一人承擔!”

有老卒奮然躍起叫道:“既如此,有甚么好怕?左右都要沙場里去,與其身負配軍恥辱茍活一甲子,不如痛痛快快也做個正經的唐人男兒,我愿隨率正同去!”

有一人應,便有十人應,百人應。

衛央待麾下不虧,自貪了那趙典空金錁子十來斤便傳揚開了,正軍里也有服他的,都說:“這樣行事,身在輕兵營里那也合該,有這樣的上司,這一率配軍不虧。”

臥地的病卒自昏沉里驚醒,支撐著也扶戰馬叫道:“同去,同去,咱們也不怕死。”

王孫笑道:“合該這樣才好,他正軍里的也是漢子,咱們也是漢子,同是功名,他取得,咱們如何取不得?”

當時眾目睽睽,俱往竇老大與周快瞧來,徐渙待衛央亦步亦趨,自然他不會是走的人。

竇老大甚么也不說,將圖子攤開在了地上,他這人心思頗重,眼下也瞧地明白,以他這樣的出身,眼看著衛央得軍中高層的十分厚看,如今不拼著這百十斤皮肉筋骨隨而搏個清白出身,更待何時?

倒是周快不肯輕易表態,只是道:“某身為銳士,焉有退卻的道理?自是要同去的。”

錦娘子不愛他這人不痛快,哼道:“正軍里的校尉出身好了不起么?這般不痛快,不是個好男子。”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固執竟將衛央激出一腔的雄烈,但這人的一番話落在她心里,想想這些年來敵營里的忍辱負重,忍不住心里便想:“公主這樣說,那是她的心里話。這人也這樣說,也是他的心里話。莫非,咱們這些只是竊取訊息如蟻鼠的人,真有那樣的了不起?”

所謂投桃報李,衛央既得了她的心,認倒是個知心的人,如今這寅火率衛央尚未成為靈魂的那人,她滿腹也有機謀,見衛央竟不知趁此良機在闔營鼓氣沖破了這些日子里的身心疲憊一時升華而胸膽舒張的將士面前扎穩腳跟,心中先贊一聲平陽的識人之明,開口笑吟吟瞥一眼眾將士,問衛央道:“以衛率正所言,確該咱們這些常人以為雞鳴狗盜者的密營間諜安享些寧靜的時候了,只我看寅火率欲圖沙坡頭么,衛率正心里已有定計,何不一言定之,好教將士們早早歇息飽了精神,平明最好依計而行?”

衛央奇怪地瞧了這女子一眼,自己是已有定計了,她怎么瞧出來的?

由此看來,這倒也是個伶俐的女人。

平陽是真有心胸的奇女子,卻不知她怎樣收攏這些宿將暗箭的,真有本領的,竟能將她信服成這種程度。

莫不是她也如對待自己一樣,將使詐耍賴的行徑團結這些男女老少的?

若真是那樣,衛央倒有些不是滋味,原來她待自己,也是和別人一樣的。

深吸一口氣,這是寅火率真正上陣之前的最后一大口清新氣息了,待明日之后,一伙賊配軍便要成這龍雀刀鋒上最鋒利的刃上的一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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