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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旦復故土

更新時間:2014-05-07  作者:蒼狼騎
大唐有銳士百萬,來到沙坡頭的只寅火率區區兩百余人,然就算只是兩百余人,在唐人眼里,尤在淪陷區的唐人眼里,那便是王師。

他有代表王師的權利。

夜深風冷,山里不能入眠,劉旄精力旺盛纏著衛央問王師定三寨的日期,說起寨中駐軍時,劉旄臉色十分難看,拽著衛央要他跟自己去瞧:“都死了,就在山下的藏軍洞里。”

借著雪光,又叫了侯化手下那少年,三人怪著躲開守軍盤查繞林而行到了將近后山懸崖處的半山腰里,劉旄止步不前,神色甚是恐懼,道:“前頭就是了,我,我不敢再去看。”

這是個膽大的少年,甚么慘狀能將他嚇成這樣?

衛央又問那少年:“你叫甚么名字?這里也來過么?”

少年畏懼地往半山腰上雪地里黑洞洞地分外明顯的地帶瞧了瞧,囁嚅著往后退,一個勁大寒顫,道:“我沒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張季。前邊,前邊是藏軍洞,咱們猜到同袍們教由貴那狗賊害死藏在了這里,都不敢去看。”

教兩人在下頭等著,衛央自持橫刀往山上繞來,山內竟有一火的由貴逆黨在看守,借著山里的風聲,山下藏著往上仰首瞧的兩個少年只看到衛央高大的影子一路撞到了黑乎乎的那地帶似在挖鑿,面面相覷駭然低呼:“將上頭那一伙逆賊,他悄無聲息都殺了?”

劉旄熱切問張季:“這樣的好身手,咱們寨里獵人中沒一個比得上的,你知道他是誰么?王師里果然猛將如云!”

張季頗顯敬畏道:“他就是衛央,聽說是輕兵營里當率正的。”

劉旄恍然:“原來是他,單槍匹馬連千軍萬馬都不放在眼里,區區一火逆賊,那只是送死的——喂,輕兵營是做甚么的?”

張季一呆,這廝竟連輕兵營都不知?

遂答他:“都是犯了罪教發配進去的亡命之徒,你也想進輕兵營么?小偷小摸可不會教送到那里去,昨日我見著他三個人,最小的那個也有潑天的膽子,只身敢闖東寨去說服校尉舉兵,你敢么?”

劉旄撇撇嘴,哼道:“那有甚么不敢——照你這樣說,侯化這廝倒還算有些面皮,由貴殺了他一家老小,喚作是我,當時便要和他火并。”

你懂甚么!

張季心里一哼,轉過臉不理會這人了。

劉旄不知輕兵營,他在軍中也效力幾年了,怎能不知那是個甚么地方?

曾見過輕兵營里出了名悍勇的鄭子恩臨陣殺敵,你見過晴天之下有一人橫握偃月刀,盤旋在馬背上瘋了的神魔一般,絲毫不避敵軍的刀槍,只憑自己的手快,砍斷人頭又要紛紛揚揚往半空里拋去的瘋子么?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沙坡頭守軍與偽魏大軍戰于城下,朝廷大軍正西征,原州大都護府遂取輕兵營來援,便在那時,鄭子恩棗紅馬鸚鵡袍立在寨前,彼時敵軍已無箭支,他便一動不動在那里,來一個魏軍,當時一刀兩斷。來一火魏軍,偃月刀齊平過處,人馬俱裂,縱有一率魏軍來并,他也絲毫不退,馬上盤旋那刀,待殺退來敵,下馬時撿起落地的滾滾人頭,他不用馬鑾鈴,撿大的人頭馬脖子下掛著,血淋淋著實可怖。

戰后,這人一身綠袍已染為猩紅,鎧甲上滴滴答答晃著內臟器官,丈外腥風撲鼻,曾當面嚇死朝廷里遣來的大官。

這樣的人,行事無所顧忌,命且都不要了,還會圖甚么?

以傳言里看,衛央兇惡更在鄭子恩之上,看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可那鄭子恩不發瘋時,誰不贊他是一等一的俊秀人物?

由是,張季心里認定一個道理,輕兵營的都是瘋子,不可與他等為伍。

掐指算算,大唐有多少年不曾出過單槍匹馬蕩軍如無物的人物了?劉旄聽是衛央,心中好生景仰,他奉這人是英雄,怎愿在英雄面前落了膽氣?吞一口口水,一咬牙,劉旄豹子似沖將出去,那藏軍洞里縱有惡鬼萬千,總比教自己心里的英雄輕視了自己的勇氣容易面對。

藏軍洞,本是沙坡頭用以儲藏軍械糧草的地方,這里是西征路上的中轉站,輜重糧草倘若在此運轉,須有頗有規模的地方才行,這藏軍洞,便是能容十萬大軍半月需用的地方,三五千人藏在里頭,也并不顯著擁堵。

而衛央面前的藏軍洞,里頭的糧草聊聊,軍械少少,支火把往里頭瞧,森森都是神色猙獰站臥各異的死人。

洞外本是封死的,甫進來,里頭彌漫的熗辣的煙味教冷風一蕩,自四面角落里激起酸腐般的味道,那風刮過并不平滑的墻壁,帶起鬼泣般嗚咽的聲響,以衛央的膽量,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已不是藏軍洞,這是萬鬼窟。

火光所及之處,靠著墻壁彎著腰的,貼著地皮似將雙手往堅硬的石板下摳挖的,弓著腰立在地上雙手卡住脖頸作呼吸艱難狀的,形形色色遍地都是死尸。

鎧甲尚在,手中器械卻沒了,只最里頭蜷縮在墻角的三五個鐵甲將士,彼此執橫刀長劍,看是難以忍受甚么,彼此互相捅死在一起的。

不遠處,只一個著鐵甲的雙手在石壁上撐著,皮肉已翻卷了,露出里頭森森的白骨——他是試圖摳破石壁出去么?

一一看過去,不乏有烈性的漢子,保持著臨死那一刻時栩栩如生的憤恨與痛苦,瞪著眼張著嘴似在大罵,手中想是匆忙見由貴一伙不及盡數收去方保留著的長劍短刀,有的刺進了自己的心窩,有的橫刀刎在了脖頸,更有的將頭撞上石壁,干涸了的鮮血順著頭與石壁接觸的地方流了一地。

滿地的尸體,都有一個同樣的姿態,那便是長大了嘴巴,彷佛臨死前一刻還在貪婪而艱難地呼吸。

這是被嗆死熏死在密封的石洞里的原沙坡頭守軍,撿尋過去,記有百將模樣的二十余人,率正七八人,副尉兩人,正合駐軍編制規模。

能想得到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由貴決心反叛之后,將絕不肯隨他一心委賊的原麾下,絕大多數都誆騙進了早準備成死地的藏軍洞,而后極快地封住洞口,里頭灌入混合了辣椒面的煙霧,里頭人在不差之下又很快窒息了,竟無一人能從那密封并不嚴密的洞口逃出去。

而剩下的不愿隨他的,比如劉旄所言他那位族叔,自然有絕對優勢的由貴能下令就地格殺了。

猜到了這個,衛央蹲下身將手中火把卡在一邊,自墻腳抓起一把尚未燃盡的黑色粉末放在鼻子下輕嗅——刺鼻的味道,與在軍中見過的用來發號炮的火藥差不多的味道。

細細一辨,里頭果然有大量的干辣椒。

以衛央想來,這里頭或許還有少量的迷幻藥,也就是說,由貴對付自己曾經的麾下將士,竟不期然間用上了原始的化學武器。

將手去撫平死不瞑目的將士雙目,始終不能如愿。

這是死不瞑目啊!

或許將士們在犧牲的前一刻還不能理解由貴為甚么會對他們下手,或許他們熟知由貴的已想明白了,但當時都已沒用了。

突然,衛央飛快又抓起一把地上的粉末,他似乎明白了高繼嗣千方百計要誆中軍入沙坡頭有甚么用意了。

站起身,走到洞口,張季與劉旄目眥欲裂,教這洞中的數千具尸體,險險駭死張季,已怒沖發梢抓緊了腰里獵刀的劉旄一步一步走了進來,每三五步,他便會蹲下看一人,那是他認識的。

劉旄走到里頭,又走了出來,劉旄將袖子在臉上狠狠一擦,恨聲央衛央:“將軍,康大叔死了,劉大伯也死了,他們都是由貴害死的,咱們,咱們定要為他們報仇!”

“自然,這仇自然要我們來報。不惟由貴,還有潛入寨中的契丹畜生!”衛央從未想過要用最惡毒的法子殺死一個人,在他看來,縱犯下天大的罪行,只消將那人殺了,教他以命償命便好,然而,如今他心中只有一個執念,抓住由貴,抓住契丹人,一寸一寸地隔下他們的皮肉,他們毒殺了多少大唐的銳士,那便割他們多少刀,不能親眼看著,親手操刀將這些畜生在極大的痛苦里殺死,他的一心暴戾無法解散。

張季是殺過人的,衛央化作冰冷的殺機,劉旄感受不甚強烈,他卻心中了然。

這人雖只是初見,傳言里卻是個膽大包天的家伙,以如今他心里的憤怒,恐怕又要行那單槍匹馬的故事,這可不行。

寨中狹窄,又無傳說中那天馬名槍,如何使得?

遂猶豫再三勸道:“既能進得寨來,必可出得去,不如我去搬請援兵……”

“不必!”衛央斷然喝道,“教這賊多活片刻便是造孽,何況這藏軍洞已為我探察,天明時,彼怎會不知?到時發作起越發的兇殘,寨中多是無辜,豈能受累?”

引二人返歸暫駐處,不見他三人恐慌起來要四下去尋的少年們都圍攏過來,衛央問劉蛟:“有膽量做成一件大事么?”

劉蛟昂然不懼:“死都不怕,有甚么還不干的?將軍且說,水來水里去,火來火里去。”

乃命劉蛟引各族弟子三五人:“很好,你等往寨里去,告知各家各族,王師已到,天明當復沙坡頭為大唐之土地,教各家各族點本家青壯弟子枕戈達旦,待見鎮守府上空大唐龍旗飄揚,我須見爾諸族人等持械聚攏過來。”

劉蛟甚是遲疑:“想咱們唐人,多都是有血性的,只若有不從的,如何是好?”

衛央心如鋼鐵,教道:“你是本寨子弟,當知誰家最有骨氣,先自這里聯絡起來,取好漢三五十也好,三五百也罷,只管挨門挨戶聯絡過去。今我欲以本寨人手殺由貴,誅遼賊,拒十數萬聯軍于寨下,誰家不從將令,天明時你等奔走相告,甚么惡毒便宣講甚么,只一條,將這一家一戶,休論平日良善,只管搞臭他,直至不能在本寨立足也不可罷休,非得教他受千萬人唾罵鄙棄才好。”

眾少年心頭凜然,衛央又道:“我是衛央,今北上,奉持平陽公主龍雀刀,便是諸侯不從我令那也斬得殺得,我授權于你,若有抵死不從的,一刀殺了,只說輕兵營假校尉衛央的軍令。”

授令至此,衛央森然盯著劉蛟問他:“這樣的事,你敢做么?”

劉蛟不敢遲疑,慨然道:“吳王說過,國家事,匹夫也須有承擔。將軍放心,該殺的一個不留,不該動亂的,誰先亂我便殺誰。”

衛央又教張季隨去:“劉蛟年歲尚淺,又無威望,軍令印信也沒有,你隨他同去,記著,真有須動刀處你敢猶豫,我便斬了你,明白么?”

方才往藏軍洞上去的路上,張季與劉旄看到了教衛央捏碎咽喉無聲便死的逆賊,這人既有本領又有殺心,何況他真有龍雀在手,諸侯王也斬得,何況小小的張季?

一時轟然應諾,劉旄急道:“那我做甚么去?”

衛央笑笑,道:“還有十來個人,你都管著,我看你與犧牲的將士們頗有熟絡處,當知大略的軍規罷?”

劉旄眼圈又紅了一下,重重點頭:“大略也是知道的,令行禁止,軍法無情。”

衛央遂將呼延贊贈予的那直刀教劉旄捧著:“這刀是大都護呼延老爺子給我的,我借你暫用,片刻我去往鎮守府里,你帶這一伙在外頭等候,一時片刻闖進去,自有軍令再行發付。在此期間,誰若不得我將領便亂闖亂動,破賊后有一人敢禍亂本寨,你便殺了他。”

劉旄得了這寶刀,掣出來瞧,這是上等的極品直刀,他何曾見過?

由不住心生一股榮耀的使命感,低聲暴喝:“喏!將軍放心,縱是我族人,敢犯軍法我也立刻斬了他。”

劉蛟攔住去路,踟躕著建議:“由貴奸詐歹毒,將軍怎能以身犯險?不如由我等先作些亂,比如潛在鎮守府外頭,尋要緊處放一把火,勾引這廝一旦現身,將軍神射,量他插翅也難脫逃。”

衛央哈哈一笑,本打算脅迫寨民成軍、聯絡東西二寨為輔以及誅殺由貴漲民夫志氣的行事,如今看來只好同步進行了,人手不足,怎能拖延?

小小的鎮守府,便他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又如何?

雪滿沙坡頭,人愈是多,便愈能掩蓋他潛入的痕跡。

何況他本未打算潛入進去,上將殺賊,何必躲躲藏藏?

引一眾少年下了山來,摸到胸口貼肉藏著的那龍旗,衛央取弓箭在手,教劉旄一眾在這里等候,教見火起快速搶入鎮守府,自大步往鎮守府方向來。

七拐八拐的小街,成了衛央快速前進的好遮掩,一路來所見,竟由貴將他精銳都撒出去到遠處一地盤桓,不知其用意,索性也不管那許多,折回頭教劉旄一眾就在鎮守府門外暗處等候,約定大約一炷香時候進府,自往由由貴家將把守的府門來。

冒著一腔的怒火,以他身手,數個把門的家將怎能抵擋?遠遠連珠箭射殺幾個,飛身撲近將弓弦又勒死幾個,瞧地暗處少年們驚嘆不已,只劉旄心生向往:“這才是猛將,我須想個法子,跟在這樣的將軍麾下效力。”

便如此,衛央進一步便殺由貴心腹幾人,他自也算不來終究殺了幾多人,自也想不起甫來這世上時念念不忘的便是真殺人,直至由貴飲鴆自決。

撿那長劍拄在手中,聽到有人撲出府門時教射殺的倒地聲,本有心考較這一伙少年的衛央猜知定是劉旄下的手。

連出數人,盡為暗箭所殺,駭住由府上下——如今由貴已死,老仆也沒了,又不見那婆媳兩個出面,這些仆役下人怎還會拼死來搏?

將三五十人的雜役,并著不敢輕動的家將數十人,在庭院里都聚攏了,衛央彈劍漠然問:“由貴已死,還有愿為他賣命的么?”

這滿庭的死尸,都是這一人所殺,何況如今樹倒猢猻散,誰還會再作送死的枉然?

乃指定家將一人:“很好,都是聰明人,想必不會去做糊涂事。你為首領,在后堂里看住你這一伙人手。走脫一人,你死。你若都齊心要走脫,衛某可能急切間奈何不得所有,殺你卻容易。”

那家將怎敢違逆,遂自點親信數人,衛央并不懼他幾個有了器械便敢起二心,丟將刀劍給他,眼瞧著這鎮守府滿庭寂靜了,正到約定時候,劉旄率先跳了進來。

回到由貴身死處,衛央恨意已消,只有一個遺憾。

竟不及問這人,高繼嗣所謀是否自己心中的那猜想。

教一眾少年都去后堂里暫且歇著,衛央只留劉旄與自稱最熟悉寨中道路小徑的大膽少年,衛央手指由貴尸體:“如今東寨想必已歸心,西寨卻不知終究,我欲以此賊首級傳曉本寨上下,敢斬此獠首級么?”

劉旄更不搭話,上前抽刀落下,污血濺了他一臉,這人也不在乎,血淋淋抓著由貴頭發提起人頭,抬頭問衛央:“我這便去,先去東寨教侯化那廝安穩棄暗投明的心,再去西寨,焦贊孟良若見人頭還要執迷不悟,我再殺了這兩個。”

那兩人都是勇武的壯士,劉旄怎能殺得了。

衛央甚喜他這絕不拖泥帶水的性子,更喜這是個真不粗俗的少年勇士,笑道:“你不必去了,由貴還有那千百的附逆賊黨,你留下,看我如何伏他。”

另一個少年會意,心中正懊悔略微那么一下的猶豫,教劉旄這廝手快砍了由貴這狗賊的人頭,聞聲奪過首級往腰里一系,一挺獵刀哼道:“殺賊報仇的勇氣,我也是有的。”

王孫與徐渙至今未有尋來,以衛央看來,這兩個定不會都被侯化困住,定是東寨到手了。

遂囑咐這少年:“很好,我相信你也會成為大唐的銳士。你持這賊人頭先去東寨,見有恭敬捧一柄華美長刀的少年,便能見有個叫王孫的,他是我手下銳士,若這兩人在,便邀他二人會同侯化商議取西寨的法子。你告訴侯化,由貴已死,若他能真棄暗投明,念他也是個苦命的人,附逆一事,既往不咎,眼看我中寨龍旗起,即刻點本寨青壯民夫上寨頭守城。”

那少年應令而去,劉旄四下里沒看到契丹人,急忙問衛央:“將軍,那幾個契丹的狗賊跑掉了,恐怕逃出寨子,要在高繼嗣那廝處壞咱們的大事。”

他知道取了中寨,那還需要一些時候整修抵擋聯軍來攻。

衛央搖搖手,眼看天色將明,回頭往鎮守府軍堂里走,口中道:“由貴處一有變故,這些契丹人恐怕便想到了事情要遭,為首的早逃出寨子去了。不必管他,天明我看要冷的緊,聯軍為我中軍所懾必不敢傾巢來攻,甚至一兩日內不探輕我中軍動向不會來攻,咱們的時機,不在這一時片刻。”

劉旄一翹大拇指:“將軍神算——將軍快坐!”

撫平軍堂內高高在上的將臺上軍案后的坐墊,劉旄粗陋的面龐上浮出與他性子絕不相襯的狡猾,十分恭維著衛央。

衛央知他心思,坐定之后,自案上抽軍策來看,瞥一眼好生討好立在一旁的劉旄,想了想道:“等中軍到達之后,我先舉薦你到輜重營里去,你可不要好高騖遠,須先學知怎樣當軍才行。況且,我這里是輕兵營,有的是配軍,沒有私自募兵的道理。”

末了又警告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的獵戶少年:“莫可故意作奸犯科,須知輕兵營配軍,那都是有重罪在身地,你若敢胡亂殺人觸犯軍規,我這里先砍了你。”

劉旄方不甘心地收起心來。

“那,如今咱們作甚么去?”

衛央示意他將燭火取來靠近些,靠著軍椅危坐瞧起了軍策:“等賊來。”

見他長劍壓在一側,弓出壺箭出囊又置在一側,劉旄撓頭好生不解。

但他大略明白,自己現在要扮演的是侍立在側的親隨。

這個好,方才只看他一步殺一人十分兇狠,如今要面對天明便回的由貴心腹精銳千百人,劉旄覺著,大開眼界的時候到了。

不片刻,劉蛟遣人尋來,那人幾個進府時尚不敢信,若非親眼見衛央端坐軍堂挑燈看軍策,直當是眼花了見著了幻覺。

這一些,除了一個帶路的少年是方才隨劉蛟去的,其余都是聽聞劉蛟言是王師到來,雀躍又不敢相信才要來親眼見的寨民。

是時,森森軍堂里,撲朔燭火下,面上血跡斑斑虎崽子般抱刀立在一邊的劉旄挑目往下瞧來,這些個沒膽的人,來意為何他焉能不知?

心中鄙夷,又不好說出來,便只好化作輕輕一瞥,劉旄昂然立著沒有說話,動也沒有動一下。

以這些來人的角度看去,那掌生死權殺伐的軍堂上頭,燈火撲朔里,有虎背熊腰的親軍抱刀而立,上將高坐,將外頭敵軍千萬也不放在心上,那沛然甚么也不能抵擋的蔑視與這軍堂里大唐銳士的雄心凝起的鬼神易辟的肅冷殺氣融在了一起,彷佛這軍堂之上的不是那手持軍策細看的上將一人,這里是他馬背上,正在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的沙場里。而空無一人的軍堂下,竟也似排列著刀鋒一樣滿堂殺氣四溢的押帳刀斧手千萬人。

這時代是不講究動輒屈膝的,然在這天將明時,軍堂下頭,來人情不自禁地為冷風一激,教那無端彌漫著殺氣般的堂中氣氛一染,守不住心神一齊紛紛拜了下去,卻無一人敢亂這軍堂內外的寂靜。

殺人盈野的上將,不必假作姿態,不必咬牙切齒,只那么高高坐著,閑適地坐著,威勢便已如此。

這時不是笑臉迎人的時候,衛央手不釋卷,目也不移分毫,曼聲地問:“有幾家愿協王師守寨,幾家一心要從賊到死啊?”

下頭來的,自都是但凡有個定心丸,便必會以舉家之里來助王師的。

但這話誰敢說出來?

不聞有聲響,劉旄暴喝一聲:“誰敢不奉將令?”

懷中那刀,匹練似出了鞘。

駭地下頭縱有聞訊下山來的劉氏長老也一時想不起上下尊卑,膝蓋處的軟,傳到了腰骨上,匍匐的姿態又低了三分,以頭沾地,這十數人一起口稱:“愿奉將令,某氏一族,皆愿為王師助力,戮力殺賊!”

劉旄方收刀,衛央教他將刀挑著由貴將印服章遍傳眾人,放下手中軍策略微顯出些笑容來,自軍案后雙手平托虛扶:“諸位請起,且都看了,由貴已死,東西二寨皆為我所取,然畢竟人手有多寡之差,若賊虜傾力來犯,須仰仗各位方得其法,這既是衛國,也是保家。”

有機靈的長老忙捧場:“是,是,將軍所言不錯。教由貴這賊反了,咱們寨民尚求茍活而不得,何況蛾賊胡虜乎?將軍安心,將令之下,各族各戶絕無藏私的心,有三分能,也會出五分力。”

衛央這才笑出了些聲來,和緩聲稱:“此番由貴叛國,本寨百姓多有損傷,待戰后,我定上書朝廷,請免本寨一眾所有人等賦稅五年以上。另,自由貴叛國之日起,寨中有人員損傷的,戰后大都督府將酌情予以表彰,凡前后出力甚重者,由大都督府出面奏請朝廷降天恩,或賜爵祿,或列入國書撰冊,男子賜官爵,女子立牌匾,當時傳揚天下。”

這一席許愿,果然唐人真是建功立業的雄心冠絕古今的,縱然是人群里寥寥的幾個皓首長老,也又驚又喜再番拜倒。

一寨萬戶人免五年的賦稅,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好處,五年的光陰,但凡舍得出力氣,足夠此時的一個小戶之家養成富裕人家。而大都督府乃至朝廷下詔夸贊,甚至還會賜官爵,一旦著落下來,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了不起的大事。

想沙坡頭這數十年里,無論軍伍還是讀書人里,得功名的有幾人?

朝廷的封誥,那是不要多想了,何等的珍貴?而大都督府的封誥,在唐人心里便是朝廷的封誥了,誰不知如今的京西大都督府大都督便是平陽公主殿下?

就算封誥到頭來是落在旁人家的,可那還是沙坡頭的人不是?一家榮耀,萬戶沾光,只消能得大都督府的表彰下來,咱們不過出些力氣,擔當些兇險而已,有甚么打緊?

有智慧的長老是明白衛央的用意的,以區區一寨要成就無論聯軍還是遼軍都無法逾越的堅城之工事,若無舉寨萬戶人家齊心協力那是不要想。以這天大的誘惑,利誘寨里有心為國家出力的團結一致將不愿犯險的少部分人家也拉上守城的隊伍,豈不少了衛央的許多精力承擔?

雖這是衛央的統一戰線之方法,也算是在利用人,然這樣的利用,誰不想?

至于怕衛央會事后反悔,唐人是不會那樣想的。

就算這世道里有那樣無恥的人,也絕不會出在公主殿下麾下。

大唐萬民,可以不信官府,可以不信朝廷,但不會沒有人不信平陽。

她承諾過的,從不曾食言。

如今只一個問題,這許諾甚重的將軍,他能代表公主殿下么?

劉旄甚知人們的憂慮,大聲道:“你們不知將軍是誰,我告訴你們,前時南邊有匹馬沖陣,斬拓跋斛高繼宗者,便是我家將軍了。”

他倒好,先占了“我要進輕兵營”的名義再說。

聽說是衛央,下頭再無一人有異議了。

在唐人想來,若非公主府,哪里會出那樣的猛將?

何況傳言里說那時的衛央不過小小一個百將,如今能坐軍堂,敢坐軍堂,那必是升作大將了,若非公主,誰敢在這里升他的官兒?

一時群情昂揚,衛央安排就近的人家組織青壯在外頭等龍旗高起時殺將進府來,竟無一人不從,距離此處甚遠的,已扭頭拔腿便跑。

想必是為了誅殺由貴這狗賊的逆黨,使族中子弟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的機會就在此時已開始,還不快搶,更待何時?

劉旄可想不到衛央這片刻里一番利誘的深意,他只歡喜的很,旁人尚未及準備,他便隨在將軍身邊做了許多大事,這功勛們,抱歉,某先取頭一份了。

遙想受公主冊封衣錦還寨光大劉氏一門的榮耀,劉旄心神澎湃,他舔著干裂的嘴唇,目光盯住了大開的府門——賊必自彼處入,該先挑甚么人物砍他鳥頭來呢?

天色大亮,后處徘徊的由貴心腹精銳們終于回來了。

小小的鎮守府,本立足不下這千百個甲士,誰教由貴怕死,寧可府上水泄不通,他也教天明之后眾軍歸府。

洞開的門內,一跨步進來便瞧見軍堂前疊放整齊的數十具尸體。

再往迎門而設的軍堂上望去,有人高坐,白天亮色里還亮著燭火,他還在瞧軍策。

四下一瞧,不見熟悉的由貴家將仆役,只看到堂上軍案之左咧著嘴舔著唇如待獵物般往這里憨笑著看來的少年。

那廝是劉旄!

本不狹窄的府門,前頭進來的軍官教府內的境況怔了那剎那,后頭未得將領蜂擁而入的軍卒,登時前頭的撞上軍官的背,后頭的撞上前頭的肩,一時微微亂起,有本寨的軍卒踮著腳往前一瞧,當時叫道。

再細看那軍案后的,又有人驚聲大叫:“啊,是你——”

那是昨日外出捉拿劉氏子弟們,親眼瞧見衛央在屋頂上連珠箭法的甲士。

“真吵。”衛央搖搖頭,將軍策放在軍案上,抬起頭來伸了個懶腰,揉揉眼往發聲處一瞧,笑吟吟揮揮手,“原來是你們哪,竟識得我?”

見他伸展雙臂,忌憚那神射無雙的甲士驚恐往后退,劈手先要撐起盾牌。

“昨日忘記通令姓名了,我叫衛央,難為你還記著,你好啊。”衛央靠著椅背,笑容愈發可親。

聽是衛央,甲士們又一怔,不知誰先想起傳說里的事情,前頭的軍官有拔出刀劍要搶上堂來火并的,腳步頓時一滯,回頭伸手先奪左右手里的盾牌,尖聲厲喝:“快結陣,殺了他!”

衛央一皺眉,閑適地自案上取弓箭在手,不悅道:“未見驚擾雅客如你等鼠輩者,著實該殺!”

弓箭在手,教傳聞與昨日親見駭地心膽俱裂的甲士們,哪個敢由上司將盾牌奪去?教奪去的,紛紛劈手又來要搶回,涌入府門的百余甲士,愈發亂了起來。

更有后頭尚未進門的,耳聽前頭一驚一乍,不知到底發作了甚么事情,擁擠著又往前推進要來瞧,精銳的一支軍,自亂成了一群烏合之眾。

便在此時,衛央方扯弓搭箭,未有盾牌的軍官,教他一箭一個點名似應聲而死。

軍官們惱恨至極,這人奸詐無比,他只撿沒有盾牌的點名射殺,有盾牌的哪怕只護住頭臉露出大半個身子也置若罔聞視如不見,怎能不教為他威名所懾的甲士們越發爭搶起盾牌來?

你爭我搶,這片刻竟無一人想起沖進去,沖上軍堂便教他雙拳難敵四手,還是死死握著盾牌不教搶去的軍官有素質,一面掩著面目作聊勝于無的防護,一面叫道:“不要怕,不要怕,咱們沖過去,那只兩個人……哎喲……”

一開口,失了氣,馬步不穩,教后頭將他連人帶盾牌推將了出來,踉踉蹌蹌收不住腳步撲過了府門與軍堂之間的數十步距離,撲上了軍堂下的石階。

衛央不理他,收攏的箭支頗多,只管瞧定未有盾牌的軍官射殺,至于那不由自主撲過來的,不見劉旄一柄刀已饑渴難耐了么……

直刀又一次出鞘,這次卻是要真殺人的。

劉旄雄壯堪比成人里壯士的身軀,小山似往堂外撲去,獰笑厲聲暴喝:“狗賊,你也是寨里人,附逆由貴時候,可曾料到今日么?”

他高高躍起,憑著那直刀的鋒利與一身的力量,生生將駭然支起在頭頂的盾牌劈為兩半,刀勢不減,又劈入那軍官肩窩里,微微斜著劈下,將這好好一個人,一刀自右肩切入,襠下破出,竟劈成了兩個半片。

如此兇狠,又有那例無虛發的神射,甲士雖眾,誰敢沖鋒?

將混亂里射殺死最后個軍官,衛央喝住要趁勢撲出去的劉旄:“升龍旗,成軍!”

呸地一口吐掉口中的血水,劉旄將橫刀塞入腰帶別在腰里,大步而出將迎面甲士如無物般視,自墻腳扛起本為鎮守府纛桿的旗桿,那旗桿好生長,細碗口般粗,橫著也有五丈余長度。

又自軍案上捧起衛央帶來那面龍旗,小心翼翼鄭重地將旗掛上了桿頭,奉一時之里,將這高高的龍旗挑將起來,迎空揮舞處,驀然沙坡頭寨中爆發出響徹云霄的吶喊聲。

恍如那龍旗起乃是一聲號角,又似是兩軍對壘處敵我撞在一起的第一聲金鐵交鳴聲,這訊號一起,四野震動。

中寨龍旗飄揚,眨眼間東寨里一桿龍旗飄上了當空,緊接著,西寨也撐起了龍旗。

與此同時,中寨里那一聲吶喊聲起,漸漸向著鎮守府聚攏,先是鎮守府周圍在聚攏,繼而四面八方在聚攏,終于在吶喊聲最激蕩處,似整個寨子都在將一個“殺”字,兩個“報仇”的字,兩個“殺賊”的字用盡全身的力氣暴喝出口,洪水般的,那喊聲聚攏,便是教衛央施勾連之法聚攏起的寨民在往鎮守府處聚攏。

那是寨民么?

不,從中寨那龍旗高度的高空往下看,密密麻麻似螻蟻一樣的寨民,他們有的持獵刀,有的張硬弓,有的索性握著棍棒,有的卻只拿著菜刀甚至夜壺,可他們沒有人不當手里的物什兒殺不死人。能殺死人的,那便是兵器。

握著兵器的,要么是匪,要么是軍。

沙坡頭里教一桿龍旗聚攏起了有殺賊報仇的反抗之心,也有建功立業的豪強之心的唐人,保家衛國的怎會是匪?

劉旄高舉龍旗,一步一步往駭然惶然倒退著退出府門的逆賊甲士們迫去,到了如今,他不再神色猙獰地暴喝怒罵了,臉上只有譏誚的蔑視。他不知寨民們突然爆發起來的力量有多不可阻擋,但他知道,自己身后那個能三言兩語聚攏起寨民的人,只要有他在,膽小怕事的人都會抄刀子跟逆賊拼命,何況自己這樣的壯士,還怕甚么?

衛央沒有跟著出去,從眼下開始,沙坡頭是屬于沙坡頭百姓的戰場,他沒做甚么,只是將百姓抄刀子跟強盜拼了的勇氣稍稍帶起來了而已。

不應該有人忽視大唐這看似懦弱的卻有數千萬乃至上萬萬的百姓的力量,沒有任何一樣物什能抵擋我們的無敵和浩蕩。

抬眼往,彤云稍稍淡薄了些,將將才是天光大亮,想必晴天里時,如今方是旭日東升出山坳的時候,手中正軍雖不過王孫與徐渙二人,衛央卻無比的自信,沙坡頭中寨,這淪陷為賊地已數十日的大唐一城,至此徹底收復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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