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尹治理京畿八縣,放在外頭,或許只是一個知府,可是在這里,卻是和地方上的布政使司平級,天子腳下的封疆大吏,地位超然。
此時在幽森的值房里,府尹大人端坐在案牘之后,正在奮筆疾書,雖是白日,可是因為屋子并不通透,所以四壁上依舊懸著燈。
燈火綽綽,堂屋森森,通判楊賢進來,幾乎看不到這位大人的面容,楊賢行禮道:“下官見過大人。”
刷刷……
依舊是毛筆的筆鋒在紙上筆走龍蛇的細微摩擦聲,府尹并沒有抬頭。
楊賢見狀,只好側立一邊。
佐貳官便是佐貳官,在主官面前,什么都不是,尤其是在這應天府鴻溝更是明顯,關于這位應天府府尹,有著諸多的傳聞,府尹大人歷經三朝,穩穩當當,如今新君登基,如此重要的位置依舊掌握在手,可見府尹大人的背后,定然非同小可。
良久,筆終于擱入筆筒,案后的人幽幽吁了口氣,道:“子良來了?”
楊賢忙道:“是,下官聽了大人傳喚,立即就來了。”
“是嗎?”案后的人哂然一笑,借著燭火,幽森的看了楊賢一眼,他拿起一份文書,瞇著眼道:“近來通判廳一樁案子,有人狀告錦衣衛殺人,為何通判廳不受理?”
楊賢解釋道:“這個……死者是潑皮……”
啪!
案后的人拍案,隨即聲音更冷:“百姓是我等衣食父母,天子腳下,這么多人無影無蹤,你也坐得住?爾俸爾祿,盡是民脂民膏,子良,你太讓人失望了!”
這番話極為嚴重,官場之上,縱是有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牽涉到了根本利益,也不可能這般‘斥責’。
楊賢心中一驚,曉得這是府尹大人要敲打他,不敢做聲。
案后的人將文書一丟,嘆口氣道:“東華門那邊亂得很啊,應天府要有所作為,本官聽說,有些王洋大盜逃入了那兒,差役竟是不敢去拿,這件事是真嗎?”
這種事當然是子虛烏有,莫說是王洋大盜,縱是宵小盜賊也不敢去那兒啊。可是這話卻是一種思路,楊賢大致能揣摩上官的意思了,忙道:“下官也有耳聞。”
案后的人淡淡一笑:“本官還聽說,這東華門的百戶所里盤剝商戶,吃獨食的事你知道嗎?哎……子良啊,眼下哪兒都缺銀子,朝廷如此,東宮如此,應天府又何嘗不是。可是你也要想想看,北鎮府司缺不缺銀子?現在唯獨一個百戶所吃飽了,眼紅的不是一家,你呀,眼睛總是看著近前,只看著應天府,能辦成事嗎?去罷,年年都要過年,年年都要闖年關,應天府如此,北鎮府司如此,誰都是如此。”
說罷,這人垂下了頭,又拿起了筆筒里的筆。
楊賢忙道:“下官告退。”
伏案之人只是嗯了一聲,心無旁騖,再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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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門近來很是熱鬧,臨街的地方,如今都在重新修繕,一個個商鋪拔地而起,宛如雨后春筍。
百戶所這邊更是有不少人車轎停在外頭,都來過問。雖說南京城都傳遍了,做買賣去東華門那兒最好,為何?明碼標價呀,商賈們都是理性的,從前做個買賣,拿去打點的銀子是個無底洞,誰都說不好是多少,可是在這里,卻是有一說一,尋常的買賣說是每月十兩便是十兩,那些暴利的買賣每月五十兩也不多拿一毫,如此一來,大家做買賣之前心里就有了底,掐指算一算,店租多少,進貨所費幾何,心里便有了個八九不離十,覺得這買賣能做,有利可圖,便動了心。
再加上近來這里商鋪扎堆,扎堆之后,效應就出來了,至少對許多南京人來說,要采買東西,最好是貨比三家,比如那十三丈街,大家都曉得那兒一條街賣的都是帽子,因此但凡要買帽子的人都要去那逛逛,至于其他地方三三兩兩開幾家賣帽子的買賣,反而生意比十三丈街的生意差了許多,大家寧可多走幾步去十三丈街,也不會光顧你。
效應就是這么出來的,東華門漸漸出名了,有了人流,就有買賣,看到別人掙了銀子,就有更多的商賈跑來打聽。
不得已之下,百戶所專門辦了一個書吏房,雇了幾個讀書人專做接待之用,商賈固然有魄力,同時也是最小心謹慎的一個群體,雖然眼紅人家掙錢,卻不免要四處來走動打聽,看看其他鋪子的生意如何,想知道這百戶所當真是不是把平安錢弄成了鐵律,往后會不會有其他的衙門來收銀子。
百戶所每日的人流高達百人,各種詢問的人都有,好在除了點卯抽簽,大多數時候這兒平時都是門可羅雀,也就幾個書吏在辦公。當然,大家敢來,也得益于此時的錦衣衛不似明朝中后期那般成為兇神惡煞的代名詞。
如此熱鬧的場景,讓周書吏干勁十足,此時在郝風樓的值房里,周芳蘸著口水,翻著賬簿,一五一十的匯報:“大人,如今的鋪子已有兩百多家,其中賭坊和勾欄占了三成還多,學生折算下來,咱們每月的平安錢只怕要不下萬兩了,刨除開支,下月咱們百戶所……”
坐地收錢,對周書吏來說,從來沒有收錢收得如此痛快的時候。
郝風樓微微一笑道:“近來有多少商戶打算到這里來購地做買賣?”
周書吏道:“只怕不少,尤其是勾欄,還有酒肆、茶坊,現在人流多,而且牙防組又打算在這里開張,南京城里,從前大家都喜歡去秦淮河,而如今,有不少都聚在東華門這兒了。”
郝風樓頜首點頭道:“下月的時候,只怕還要再漲一漲,再過兩個月就要過年了,讓弟兄都加把勁,你也要加把勁,該治理的要治理一下。”
周書吏興奮地道:“這個自然。大人,都快過年了,弟兄們……”
郝風樓哂然一笑:“你放心,到時候少不了大家發一些過年的錢。”
周書吏終于放了心,又道:“學生近來聽到一些傳聞,新任的千戶大人似乎對咱們不滿意。”
郝風樓淡淡地道:“這是為何?”
周書吏道:“咱們百戶所如今是日進金斗,可是千戶所那邊……學生前幾日讓人打聽了一下,這位千戶大人據聞也是有關系調任過來的,原本是大漢將軍,在宮中隨扈差遣,現在他到任,原指著咱們百戶所乖乖送些好處上去,可是……”
郝風樓眉頭一緊:“不要理他,咱們做自己事就是。”
周書吏還想說什么,可是看郝風樓態度堅決,只得嘆口氣,閑坐片刻,才道:“大人,這快過年了,要不準備一些年貨,送去千戶所?”
郝風樓對這個提議倒沒有過多反對,道:“這樣也可以,你去采買一些,也算是孝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