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吳雄的話,郝風樓慢悠悠地拿著手指在茶盞的沿口處來回轉著圈圈,指尖感受到那么一點點絲絲的溫熱,良久之后,他道:“銅山集如何?”
銅山集才是郝風樓最為關心的,甚至這牽涉到了整個安南的大局。
安南王陳天平如今已經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郝風樓非常清楚,假以時rì,等到這陳天平徹底地坐穩了銀椅,那么接下來就是掉過頭來恩將仇報的時候了。
對于這一點,郝風樓從來沒有懷疑,這并非是他信不過陳天平的人品,而在于無論是前五百年還是后五百年,歷朝歷代但凡牽涉到了根本的利益,都不會有情面可講,縱然是明軍幫助他復國,縱是大明做出巨大的犧牲為他清掃了障礙,縱是郝風樓救過他的性命,縱然這個陳天平在金陵認識許多人,有過歡笑有過溫情。
這都不是陳天平不反目的理由,他鏟除了權臣,掌控了安南的朝政,而接下來就是要徐徐剔除掉大明的影響,甚至于直接反目成仇。
這一次被陳天平坑了,郝風樓不意外,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其實從一開始,郝風樓就已經決心進行報復了。
報復必須從銅山集開始。
幾rì之后,郝風樓便出現在了諒山,這一路從升龍至諒山,很是荒涼,除了偶爾有幾只商隊在這里經過,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了無人蹤。
只是到了諒山的時候,官道漸漸變得好走起來,細碎的沙石鋪就的道路再用一層泥漿涂抹,雖然及不上后世的水泥公路,卻也不顯荒蕪了。
官道兩側每隔十里是一處驛站,有專門的驛卒看守,在這驛站里除了驛卒,還有一些較為神秘的人,他們平時只在驛站中閉門不出,專門負責轉送文書之類,他們屬于神武衛的人員,寄托在這驛站之中,一方面負責傳送各地送達的情報,另一方面則負責與附近潛藏的神武衛人員接收信息,甚至提供幫助。
借助于驛站散布于各個點,而每一個點則成為了一個個較為dúlì的情報站系統。
進入諒山之后,官道上的商隊漸漸多起來,越是靠近銅山集,人流越多,跋山涉水而來的商賈,風塵仆仆的伙計,精神疲憊的護衛,三五成群,有的甚至規模宏大,有上百輛車,上百人的規模。
他們帶著一車車從內地送來的貨物,再將這里的貨物送出去。
安南的特產起先只是皮毛,還有犀角、牛角梳、沉香之類,而且由于明初時禁商,安南與大明的貿易往往是通過歲貢的方式進行。只是到了建文之后,由于中原發生了內亂,商貿活動開始出現,永樂登基,朝廷對這類的事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過份,一般都不會追究,漸漸地,商賈的貿易開始頻繁。
而如今,諒山成了郝家的領地,郝家在這邊更是隱隱有鼓勵商貿的意思,再加上在諒山這里,特產開始增多,從鐵器到紅木的家具,再到低廉到發指的布匹,一時之間,這里很快就成了連接南洋到大明的重要中轉中心。
銅山集這里已經翻天覆地的變了樣。
從前這兒不過是一些茅屋,而現如今卻是連綿數里的木頭和石頭的屋舍,雖然沒有一個大戶人家雕梁畫棟的宅邸,而且建筑大多以實用為主,沒有絲毫的花哨,可是貨棧、商鋪一應俱全。
大大的酒蟠、茶蟠迎風招展,吆喝的伙計聲音此起彼伏,商賈們抵達之后立即進入客棧打尖歇腳,隨即便開始打聽各種消息。
安南的犀角近來送了不少來,俱都是上等貨色。
諒山布每匹上漲了一文,據說是實在太緊俏,訂單已是排到了幾個月之后,不過好消息是,侯府那邊已培養了千名工徒,打算擴建工坊,來rì的產量只會更多。
棉花的收購價格漲了不少,沒辦法,每rì產這么多的布,沒棉花可不成,不過內地的棉花太貴,若是去安南,棉花的價格就低得多,據聞在真臘、哀牢、牛吼、暹羅、冊馬錫、阇蒲等國,棉花的價格更低,不及內地的三成。
還有鐵石,近來需求也是不小。
諸多的商機都擺在商賈們的眼前,這些商賈們別看一個個不露聲色,背地里卻都在盤算。
其實這也是沒法子,大明的商賈雖然眼界較寬,可內地卻一直抑商,即便是如此,內地那邊終究是商業意識濃厚,貨物互通有無,許多買賣,其實早已競爭劇烈。
同樣的絲綢和瓷器,你若是從江南運去北平,其實掙不到多少銀子,倒不是因為北平人不愛江南的絲綢和瓷器,而在于做這一行當的實在太多,貨物早已堆積如山,這樣的情況之下能賣什么價錢?
可以說,來這里做買賣的商賈,一方面是慕名而來,而另一方面卻是飽受同行擠壓之苦,不過他們是幸運的,抵達了諒山,他們突然發現這里的銀子比內地要好掙得多。
內地的棉花價格是一百三十一文一斤,可是假若是在安南,可能就只要七十余文了,諒山這邊收購的價格卻足足有一百五十余文;還有,諒山這里的布匹、鐵器、紅木家具,都是物美價廉,只要你足夠勤快,能收到貨物,就不愁沒有銷路。
這是天堂,至少暫時是如此,幾乎所有的商賈都如魚得水,他們運來了絲綢,轉賣給這里的安南商賈,安南的商賈們再兜售到南洋去,價格翻上十倍。而安南商賈們帶來的則是犀角,是皮貨,是內地已經稀少的一些草藥,這些東西在這里或許一錢不值,可是送去了內地,價格亦是翻番。
郝風樓穿著便衣抵達銅山,他倒是并不急,背著手帶著幾個護衛在這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梭,在街尾處是侯府的一個巨大建筑,上書諒山商行四字,這商行算是整個銅山集最氣派的建筑,占地數十畝,外頭有三個門,雖沒什么裝飾,卻顯得格外的大氣。
進了商行,里頭倒有些像是客棧,一樓的位置是一個個桌椅,有商賈進來,先要遞上名刺,伙計們收了名刺之后請他坐下,立即有人奉上茶水,大家各自落座,喝著免費茶水,彼此閑聊。
緊接著便會有人拿著名刺下樓,高喊一聲:“松江府的吳老爺不知在不在?請上樓說話。”
聽到的人自然長身而起,與同坐的人拱手作揖,旋即上樓。
二樓才是商行的核心所在,有許多扇門,每扇門前頭都掛著牌子,什么皮貨什么棉花、布匹、鐵器之類。
想要進哪扇門,一般都是自己在名刺中注上的,就如這吳老爺,他此次過來便是帶著安南的六千斤棉花過來,否則也不可能只閑坐片刻就有伙計請他上樓。假若是其他商賈,是來收購布匹、鐵器,有的人便是干等一天,也是常有的事,畢竟這種東西實在太緊俏,每rì都有絡繹不絕的商賈前來,甚至有的商賈幾rì下來也未必能訂上貨,這還是近些時rì不斷地擴產,使得產量大大提高,才不至如此捉襟見肘。
吳老爺推開了棉花的門,里頭有個書辦在案頭后坐著,這里是個小廳的架構,還有兩柄紅木的太師椅,除了書辦還有個穿著圓領衣的中旬漢子,此人乃是侯府的掌柜,姓柳,叫柳城,像他這樣的掌柜,侯府有三十多個,而柳城所負責的就是棉花的采買。
吳老爺一到,柳城便立即站起來,拱手為禮,笑呵呵的寒暄。他和這吳老爺是老相識,所以話語中帶著輕松,分賓主落座之后,外頭有專門的人送來茶水、糕點。柳城便開始進入正題:“據聞吳兄從安南帶來了六千斤棉花?”
吳老爺立即道:“六千二百斤,老夫打聽了行情,價格還是一百五十三錢?”
“不錯。”柳城含笑,道:“這個自然放心,咱們侯府的買賣斷不會作假,到時你只要帶著棉花到貨棧處,秤斤入庫,拿著條子到這商行來,自有白花花的銀子給你,一分不少。不過吳兄別怪老夫多嘴,有些話,老夫倒是想問一問。”
吳老爺心里大石落地,他雖然早知這商行信譽很足,可是沒得到準話,終究還是心里七上八下,押著這么多的貨物,可一點都不如意,中途有丁點閃失,都不是開玩笑的。
吳老爺自是道:“柳兄臺但問無妨。”
“吳兄是漢人,卻不知走的是什么門路在安南收的棉花?”柳城不露聲色地觀察著這吳姓商賈,面帶微笑。這句話顯然是帶著幾分忌諱,做買賣的人多少都有秘密,而有些秘密,某種意義來說,就是商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