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風樓回到北鎮府司的時候,那些個北鎮府司的小伙伴們都驚呆了。
相對于千戶所的莽撞,北鎮府司顯然更像是一個尋常的部堂衙門。
在這里既有是非,也有勾心斗角,更不免會有諸多是非議論。這些胥吏的特點其實和戶部、禮部沒什么分別,他們孱弱,偶有抱怨,同時也謹慎慎微,膽小怕事。
可以說,朝廷的舉動,上峰的意圖,幾乎是這些個胥吏和司吏們孜孜不倦揣摩的焦點。
他們知道船廠事關重大,他們也知道船廠大火,這便是真正出事了,到時候龍顏大怒,必定要牽連許多人。
這個郝僉事平時恃寵而驕,現如今做得未免太過了。
甚至北鎮府司里有傳言,都指揮使大人勃然大怒,船廠付之一炬,接下來錦衣衛要倒霉,大家都要倒霉,甚至有裁撤北鎮府司的傳聞出來。
而現在,郝大人大搖大擺,神情輕松的回來了。
所有人大眼瞪小眼,可是誰也不敢上去問,于是心里不免各種猜測,若是心懷善意的,不免為這位僉事大人擔心,可若是懷有惡意的,便忍不住冷笑,心里忍不住怒罵,你是什么東西,不就是仗著有幾分圣眷,才爬到這里!好生生的僉事不做,到處招惹是非,卻是把大家一起拉下水,這是什么東西?
可是無論是擔心還是怒罵的,誰也不敢表現出來,這些人如同一個個木樁子一樣,永遠都是那一副古井無波的神情,無喜無怒。
除了郝風樓,回來的可不只一人,卻還有個工部的郎中,卻是有人帶著來,辦了文書。再押去詔獄。
辦理此事的胥吏臉色發青,沒膽子拒絕,心里又不情愿辦此事,最后卻還是乖乖的辦理之后。去刑科簽押,去辦駕貼去了。
郝風樓坐在自己的值房里,自然沒有任何人拜訪,以往的時候,偶爾會有同知、僉事、鎮撫來竄竄門子,可是現在卻是一個人影都沒有,人都是現實的,至少比起下頭那些匹夫,北鎮府司的人實在要現實得多,這個節骨眼。誰也不想惹禍上身,所有人都保持著一種可笑的緘默。
不過郝風樓并不介意,過不多久,宮中就來人了。郝風樓撣了撣身上的衣袍、正了冠帽,顯得大方得體。道:“早就等陛下相召,公公辛苦了,我這便入宮。”
不疾不徐地入宮,這一次竟不是在暖閣召見,而是在景泰殿。
郝風樓慢慢地踱步進去,便看到了朱棣的背影。
這個如山的背影此刻背著手站在殿柱一邊,目光凝視著紅漆的柱子。
他一動不動。極為出神,仿佛世間萬物、萬里的山河和億萬的子民此刻都已經拋之腦后。
郝風樓躡手躡腳地進去,并不想打擾,索性將自己當作了空氣,想站在一邊耐心等候。
誰知朱棣的腦后卻像是長了眼睛,用著那洪鐘般的聲音道:“怎么?做賊心虛?為何要躡手躡腳?不敢來見朕嗎?”
郝風樓只得苦笑著道:“父皇。兒臣沒有躡手躡腳。”
朱棣卻并沒有轉身,道:“那罪過可就更大了,知錯而不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難道你以為這樣就顯得你清白嗎?”
郝風樓忍不住道:“父皇……那……”
朱棣的聲音漸冷。道:“朕知道你要解釋,你要告訴朕,那些船廠之中有多少藏污納垢,也想告訴朕,那郎中朱謙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那朱謙何等的可惡。”
“可是……你難道不知道嗎?朱謙可惡,你不必說,朕也知道,那些船廠的上下官吏可恨,你不說,朕也知道。你以為朕是在閉著眼治國?你以為下頭的事都能蒙蔽朕的眼睛?”
“你錯了,朕什么都知道,朕正因為知道卻不聲張,你道是為何?”
“郝風樓,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啊。朕原以為你很聰明,識得大體,難道連這句話都不明白嗎?建文在的時候,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不錯,他是天子,各地的藩王擁有軍隊,各鎮一方,身為天子,斷不能姑息,甚至朕現在敢對你說,藩王對朝廷是有危害的,長此以往,大明朝必定會為此而分崩離析。建文知道,他并不蠢,其實……他還算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是你知道為何他會落到今日這個下場?”
“因為這個世上本就骯臟不堪,本就是藏污納垢,本來就是令人作嘔,尋常百姓庸庸碌碌,受人盤剝,而官吏人等如狼似虎。建文看不過去,他覺得只要削藩,處死了我們這些皇叔,百姓的負擔便可減輕,可是他太愚蠢了,他和你一樣愚蠢,他自以為自己只要做了對的事就可以三下五除二,還天下一個太平,那么……現在如何?現在朕站在這里,而他呢?他去了哪里?”
“建文為了削藩而淪落為寇。你呢?為了一點劣跡,為了你所謂的良心,你知道自己壞了多大的事?近百萬的紋銀是不是民脂民膏?數萬匠人的辛苦勞作難道就不是民力?朝廷的苦心經營,朕糜費的這么多心思,現在……哈……”朱棣側身回眸,繼續道:“現在全部毀于一旦了,沒了,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成了空。你現在還自以為自己有良心嗎?你現在還自認為自己沒有錯嗎?天下的事豈是用這狗屁的良知二字來權衡?天下的事在于利弊而已,為了殺幾個蠢蟲狗官而壞了這么大的事,這哪里是良知,分明是糊涂!”
郝風樓只是站著,紋絲不動,恭聽朱棣的‘大道理’,心里顯然卻有其他的想法,只是現在卻只想先讓天子把心里的火氣發泄出去。
朱棣旋即嘆息道:“你看到這枝柱子嗎?這偌大的景泰殿,若不是這獨柱支撐,便要毀于一旦,你看這枝柱子未必沒有瑕疵,可是這景泰殿卻是少不了它,沒了它,大殿將傾,頃刻之間便化為廢墟瓦鑠,所以你要明白,朕對你的期望,不是一個什么至誠君子,迂腐的至誠君子在這朝野遍地都是,朕要之何用?這些人不過是給朕裝飾臉面罷了,朕期望你是這根柱子,你立在這里,朕可以安心就寢,坐在這御椅上可以高枕無憂。”
朱棣瞪視著郝風樓,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你明白了嗎?”
他不待郝風樓回答,隨即露出慵懶之色,接著道:“今日的事,朕不想追究,既不想知道那朱謙所犯何事,也不想知道船廠的官吏為何和親軍產生沖突,朕也不會追究你,朕只要你知道,你的良心到此為止,你……能做到嗎?朕不責罰你,朕原本是準備了鞭子,想要將你抽醒,想讓你知道不要去效仿建文,不要去學那方孝孺,這些人固然是得到了美名,可是遲早也會誤了自己。朕旋即又想,算了,朕憑什么打你?憑你奉旨徹查船廠,憑你眼里容不得沙子?哈……這個理由未免可笑,所以你好自為之,認真想想朕的話,記在心里,永遠記得。”
郝風樓卻是搖頭,道:“父皇,兒臣今日來是準備進言兩件事。”
朱棣皺眉,他顯然意識到郝風樓有累教不改的意思,便冷著臉道:“你說。”
郝風樓道:“這第一件事便是良心。”
朱棣的眉頭皺得更深,郝風樓這明顯是要觸犯他的逆鱗了。于是他背著手,站在殿柱之下深深地凝視著郝風樓,紋絲不動,既不打斷他,可是臉上已經顯露出了幾分怒意。
郝風樓卻是抬頭挺胸,正色道:“父皇教誨,兒臣銘記在心。良知二字,讀書人可以侃侃而談,甚至商賈可以將它當作招牌,父母官員亦是可以拿來以示清白。唯獨兒臣奉命錦衣衛中公干,為父皇懲亂黨穩社稷,又有什么資格,去奢望這等可笑的東西,兒臣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兒臣要說的是,兒臣絕不會拿這良知來賣弄自己。兒臣處置朱謙,只是因為忍無可忍,他可以煽動人對抗親軍,滋生事端,因為朝廷眼下還需用他,朝廷還需要船廠,父皇乃是雄主,目光自然不會放在大明的一畝三分地上,所以即便是這些奸邪之徒,父皇也需要利用他們。這一點,兒臣自然明白。可是……兒臣所不能容忍的是,一個郎中,他可以盤剝百姓,可以對匠戶敲骨剝皮,可是……他竟會對孩童下手,只因誤信術士之言,居然膽大妄為的剖人心肺,這樣的人豬狗不如,兒臣容得了他嗎?兒臣固然沒有心肝,可是兒臣終究還是個人,所以若是現在,兒臣再回到幾個時辰之前,兒臣照樣還是這樣做,即便是枉費了父皇的一片苦心,即便是耽誤了父皇的大計。”
悲劇了,今天早上才知道原來是七夕,昨天承諾今天更新三章,這是要被甩巴掌的節奏啊,平日就沒怎么陪老婆,今天老虎只能陪老婆出去活動一下,那啥,如果回來得早,盡量第三更,更不了,大家就當老虎是逗比吧,老虎只能說很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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