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諒山,已經進入了軌道,而這個正確的軌道帶來的,就是那勢不可擋的洪流,蓄滿了水的池子一旦開了口子,這奔騰的水流便立即如滔滔之勢,飛快泄出來。
能有今日這個局面,原因有很多,一方面,這兒是邊陲之地,用中原和江南的眼光來看,說是蠻荒也不為過,正因為是未開發,反而沒有什么累贅和負擔,亦是沒有那些陳腐的書香門第和世家大族。
除此之外,諒山乃是自大明進入西洋各國的重要通道,本質上,這里可以稱之為陸地上面向西洋的絲綢之路。
而最重要的是,郝家的開明政策,以及郝家這些年所積攢下來的資本。
于是,滾雪球就開始了,這是一種正循環,因為這兒能掙銀子,且商賈不會像在他處一樣,遭人白眼和歧視,所以南來北往的商賈被吸引,紛紛來此定局做買賣,無數的資金堆積在這里,無數的貨物從這兒來回流動,再加上大規模工坊的出現,使得生產的成本越來越低,同樣是棉花,若是小門小戶,去購買個十斤、八斤,或許需要六七十個錢,可是一個大規模生產的工坊,一次便訂購十萬斤之多,這價錢可就不是零售,而是批發的錢了,三四十文錢,便已足夠。單單貨源,就接近數十文的差額,除此之外,小門小戶自己關起門來生產,自然不舍得去購買織機,絕大多數,都是簡陋的不能再簡陋的織布機,這樣的東西。抽出來的絲,不但會產生大量的廢料,而且效率也是極低,可是大規模的生產,采用的往往都是最時新的織布機。所用的人工,也都是熟稔的女匠,同樣一斤棉花,或許在自給自足的農家里,能生產的布料,不過是一尺罷了。而在工坊,卻能有斤兩尺。而且扯出來的布,往往工坊的花色更好,紋理更為勻稱,反觀那自給自足中產生的布匹。不但粗鄙,且價格高昂,浪費了無數人力暫且就不去說了。
價格低廉,花色和質量更佳,這樣的布,很快就將土布打垮,以至于大明兩京十三省以及交趾、和西洋各國,諒山布越來越流行。沿途過來的商賈,也樂于在此進貨,將貨物帶回鄉中去兜售。即便路途遙遠,所以價格往往比諒山價格高昂數倍有余,也照樣暢銷。
買賣越做越大,這工坊的規模自然是越來越大,所需的人工就不必提了,因而這諒山到處都在招攬各種匠人和勞力。且為了爭奪人手,往往不惜許諾較高的薪俸。如此一來,莫說是附近的流民。即便是那些尋常的佃戶,也紛紛拋下地主老財的田地,往這諒山去尋找機會。
人口越多,且絕大多數又都在做工,有了工錢,消費力自然增加,于是諒山最不缺的,就是各種消費場所,從一開始較為單調的茶館、酒肆、青樓,到了后來,更是五花八門,可謂百業興旺。
這種繁榮,若是不深處其中,是難以感受的,這個地方,似乎和天下任何地方都有那么一些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這里,每個人都是行色匆匆,生活節奏與其他地方,大大不同。
因為繁榮,自也吸引了不少讀書人。
這些讀書人,大多并不得意,經義未必是他們的所長,既然舉業不成,就少不得要懂一些經營之道了,也有一些名士,不愿做官的,寧愿做寓公,聽聞這里繁榮,且學堂林立,即便是大富人家,也愿意高價招募一些西席,因而這兒的讀書人行情極好,涉獵的學問也很是廣泛,不少讀書人慕名而來,被這的繁華所震撼,寧愿定居于此,也有的在此尋到了生業,便修了書,讓家眷一并過來,有一肚子墨水,在這個絕大多數人都目不識丁的時代,又是在富庶的諒山,生活懶散而愜意。
因此,不只是各個學堂,這里還有許多的書館、詩社,大多都是一些大商賈贊助,商賈們需要給自己臉上貼金,況且他們日進金斗,舍得花銀子,而讀書人們三不五時來這兒坐一坐,或是交流討論,又或者是相互較藝,卻也頗有意思。
近來還有人弄了書局,便是將一些讀書人的高論或是詩詞統統收錄其中,印刷出來,拿出去兜售。
書籍在這個時代,畢竟是價格高昂的,好在書局的規模大,印刷量自也不小,能盡量壓低成本,再加上這諒山雖然不識字的多,可是人口越來越多,又有諸多商旅路過,識字的大多有錢,都愿意買那么幾本,沿途的商旅呢,也會帶上數十本回鄉去兜售,因而這買賣竟也開始紅火起來。
生活節奏的加快,容易使人精神緊張,因而不少人,都靠書籍來聊以自娛,借此解去精神上的疲憊。
甚或有一些本是從蘇杭那兒販賣了絲綢來的商賈,貨物帶了來,卻空手返程,也愿意進個幾百乃至千本書冊回去,那兒讀書人多,反正是順路帶著,拿回去兜售,也有蠅頭小利。
因此,印刷業漸漸開始昌盛起來,而印刷的書籍,也是五花八門,有專門的經義文章,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有詩詞,甚至有周公解卦之類的雜學。
其中最暢銷的,就數那陳學經典了,這陳學的出現,得益于一個叫陳凱之的人,此人是個進士,本是去做了官,結果因為父喪,便丁憂回到了廣西老家,丁憂之后,朝廷詔他入朝,他卻不肯,這兩年大多數時候,都在諒山呆著,又因為他名氣不小,有不少學堂,都請他去講學。
這日子其實過的很不錯,所有人都對他敬若神明,三不五時的去上兩堂課,學堂便將銀子奉上,這些銀子,他也一點都不客氣,因為他講的好,各處請他去的越來越多。
于是他突發奇想,自己竟也辦了個學堂,叫諒山書院,有了書院,便開始授課,他所講的,雖是四書五經,卻非理學。
于是陳學就出現了,陳學的基礎,當然也是儒學,卻與理學大為迥異,他列出了諸多古之圣賢的典故,并且重新詮釋了四書五經,因而自成一派,其中陳學最中心的思想,即所謂有德者而士之。又對婦德之類的理論提出了質疑,對理學的經典,抨擊的極為嚴厲。
這等離經叛道的言論,若是在江南,早就被人打死一百遍都夠了。
可是在這諒山,這位陳先生非但沒有受到迫害,反而從一開始舉州嘩然,漸漸的,也被人接受,甚至這陳學開始漸漸昌盛起來。
之所以如此,并非這位陳先生有什么特殊的蠱惑手段,問題的根本,在于土壤的問題。
譬如在那極西之地,圣經乃是至高無上的經典,長達上千年的歲月,可有人懷疑么?懷疑自然是有的,可是卻是極少,究其原因,無非有二,其一是時人大多愚昧,并沒有見識過天地的廣闊,思維有極大的局限性,因而遇到任何不可思議的事務,往往附會于圣經,若是遇到瘟疫,便是上帝懲罰,遭遇水患,便是上帝考驗,生了疾病,是自己不夠虔誠。
而理學雖非神學,卻恰好適合大明的社會特征,男耕女織的社會,本就需要建立理學的次序,而這個土壤,如今卻是變了。
這里的讀書人所見所聞,和其他地方大大不同,這里的人人人做工,人人經商,從事的都是‘賤業’,士農工商之中,添居其末,可是偏偏,在這諒山,正因為有工商,所以人人安居樂業,無論是士紳還是尋常百姓,生活遠遠比那士農主導的地方好的多,在這個時候,不少有識之士,就不免產生了懷疑,這輕工賤商,難道就真的好么?若是比起來,諒山雖非皇道樂土,可是比起兩京十三省其他地方,卻是要好的多,倉稟足而知榮辱,人有了錢,即便是最底層的工人,也都開始接受教化,愿意讀書寫字了,因為這能給他們帶來最直接的好處,一方面學會讀書寫字,可以抬高自己身價,能領到更多的薪俸,另一方面,如今的娛樂五花八門,比如時新的諸多快本和故事,都是打發時間極好的工具,學了字,便是娛樂,也比從前好的多。
最重要的還是有了薪俸,手里就有了閑錢,有了閑錢,能吃飽穿暖之后,就不免有了更多的追求,這讀書,便是其中一樣。
這雖是一個淺顯的問題,可在這些諒山的大儒和讀書人眼里,卻是了不得的大事,歷朝歷代,天天喊得都是教化……教化……可是喊了上千年,又教化出了什么?可是這諒山區區一個商賈盤踞、匠人遍地的地方,教化卻如此順利,甚至不必官府行文,不必朝廷鼓勵,便自發的生出無數的夜課識字的班,和無數讀書的學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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