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韃靼和朝剛剛和談,守城士兵不敢輕易射出手中的箭矢,打破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和平’。而闖城門的韃靼流民見大朝的士兵不過是色厲內荏,心頭更加無懼,一股腦兒涌了過來。
柯子俊趕到城樓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臉陰沉得幾欲滴下水來,直接拉了弓弦,一連射殺了前面幾個帶頭鬧事的。
“大朝的士兵殺人了”
“他們要毀了兩國和平條約”
韃靼流民中不知有誰吼了起來,緊接著,聲浪便一聲高過一聲,要大朝給說法,射殺韃靼百姓,這是何道理?
柯子俊冷笑,見有人還敢上前一步,弓弦一張,便又射出兩箭,又有兩個人中箭倒下。
那些人這才看清楚,射殺他們同胞的是大朝的驃騎大將軍柯子俊。
聲浪漸平,柯子俊躍上城墻,一襲銀白鎧甲戎裝映襯得他冷峻逼人,宛若天兵降臨,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人,嘲諷道:“要撕毀兩國和平條約的人,是你們才對。你們站的這片土地,是我大朝的領土,你們越界挑釁,難道本將軍還得打開城門相迎不成?若爾等還不速速退去,就是將你們全部射殺了,我看韃靼王敢待我如何?”
這是陰山關口與韃靼邊界最靠近的一個城門,在一千丈開外,便有碑文為界,韃靼流民此刻涌到城門口,已經越界一千丈,侵犯朝領土,的確射殺無怠。
那些人聽了,神色微動,柯子俊知道,他們是害怕的。
他剛剛仔細觀察了一遍,通過射出箭矢和他們中箭時的反應,他便瞧出來,那些人不是偽裝成流民的韃靼士兵。
因城樓戒嚴,數百名士兵皆張弓以待,且又有同胞被射殺在前,那些韃靼流民便不敢再拿自己小命開玩笑,駐足觀望了片刻,便灰溜溜地沿著原路退了回去。
待他們全部退出石碑分界線之后,城樓上的士兵們才將弓箭收起來,不過精神卻是高度集中的,握緊了刀劍,目光冷厲地盯緊了邊界。
柯子俊斂起了森冷笑意,從城樓上下來,只淡淡的對高副將說了一句前面帶路。
高副將忙應了聲是,領著柯子俊去了交易市場。
那邊,易市已經結束,搭建的營市帳篷內,守備正命人清點著韃靼那邊換過來的皮革和鐵器。
而外頭正有兩個身形昂長的中年男子在幫著搬運皮革裝車。
柯子俊和高副將抵達的交易市場的大門,看到的正是這一幕,看來這邊完全沒有受到影響,柯子俊懸著心放了下來。
他身為陰山守將,若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事情,繼而再挑起兩國戰火,他是要負起極大的責任的。
那倆中年男子臉上帶著御寒的布巾,身上穿著厚重的棉袍,外面還罩著粗毛氅,頭戴氈帽,顯得很壯實,但看他們的言談舉止,便曉得是朝人,沒有韃靼人的粗獷。
柯子俊有些好奇的打量著他們。
許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其中一名男子也抬頭看過來,清明如許的眼眸漾出笑意。
那是一雙經過歲月反復浸潤過的眼睛,雖然透徹,但卻難以讀懂。
柯子俊因他的眼神而有片刻的怔忪。
緩過神來后,他邁步走了過去。
就快擦身而過的時候,中年男子開口了。
“你是越云的兒子?”
那聲音淡淡的,卻如擂鼓一般直扣柯子俊心門。
他倏地側首看他,二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一個似被激起千層波瀾,一個卻如古井平靜深沉。
柯子俊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凝視著他,啞聲問道:“你是誰?”
那人眼中便漾開了笑意,依然如初見的那一刻,清澈透亮直達眼底,這樣的眼睛,似曾相識。
“一位故人!你父親柯越云,是我的故人!”他淡淡道。
柯子俊相信他的話,甚至心頭涌起了一個讓他自己也大吃一驚的念頭,答案幾欲呼出,但頭腦中維持著那一點清明,命令著他將口中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警覺地環視了一圈,俊顏漸漸恢復平靜神色,拱手道:“既然是父親的故人,晚輩自然是要好生招待一番的!”
中年男人微笑點頭。
“且等一等!”柯子俊看著他,見他點頭,便快步步入營帳。
里面,守備將將清點完畢。
他呼了一口氣,接過小兵遞上來的熱羊奶,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將軍怎么來了?”守備眼睛的余光瞟到柯子俊,忙從座位上起身相迎。
“剛剛高副將說韃靼流民聚眾鬧事哄搶糧草,本將軍只好過來瞧瞧,沒出什么問題吧?”柯子俊問道。
守備瞪了高副將一眼,這才屁大一點事兒,就跑去驚擾將軍搬救兵了,這不是不將他這個正主放眼里么?
他旋即回神,忙道:“沒事,鬧起來的時候,交易已經完成了的,那些流民是斷不敢強搶咱們大朝的物資的,他們搶糧草,那是搶他們王庭的糧草,也怪韃靼王庭分配不均,不礙咱們什么事兒!”
柯子俊聞言瞇起了眼睛,冷笑道:“你曉得他們越界闖城門的事么?”
守備一臉震驚,狐疑看了高副將一眼,舌頭打著結顫顫問道:“越界闖城門?這,這是韃子居民剛剛干的事兒?”
看他一臉懵懂,柯子俊相信,剛剛那事兒他不知道。
那那伙流民闖城門是自發行為還是因人授意?
柯子俊目光微微流轉,旋即想起了外頭的那人。
是為了引他過來,這才有了剛剛那一幕么?
“已經沒事了,你隨后給韃靼王庭送個信兒吧,這樣的事情,下次若再發生,本將軍會稟報朝廷,易市或將取消!”柯子俊冷冷撇下一句話,轉身正待出去,猛地又停下腳步。
守備見他停下來,忙上前去,一面應了聲是,一面問道:“將軍還有什么吩咐?”
看他這樣子還在氣頭上,守備自覺不敢與他稱兄道弟,越了禮數。
柯子俊壓低聲音,看著守衛問道:“外頭那兩個穿粗毛氅的,是朝人?”
哪個?
守備挑簾望了一眼,旋即道:“是,他們是陰山居民,住的地方跟韃靼接洽,懂韃靼語,設立營市交易的時候,就招了過來幫忙翻譯交易,平素他們仍是以打獵為主的,就初一十五過來!”
柯子俊唇角微勾,哼笑一聲。
守備不明所以,想問那倆人是否有什么問題,卻見柯子俊拍了拍他的肩頭,轉身挑簾走了出去。
守備看著柯子俊走到那中年男子身邊停頓了一下,也不知道說了什么,便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陰山的夜幕總是來的特別早。
傍晚時分,又開始飄起了雪花,冷風呼呼飛嘯,白色的雪花便如棉絮般在空中輕盈地打著旋兒。
陰山城內的街道上空蕩蕩的,商鋪的東家們早早就閉市回家,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只有經營酒肆茶樓菜館的還開著門營業。
一品香在陰山有分號,這里的酒甘香清醇,很受歡迎。
昏黃的燈光充盈著整個一品香酒樓,外頭陰冷黑暗,相比之下,那橘黃色的光影便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正堂里熱鬧喧囂,行腳商人們也入鄉隨俗,跟著這里的居民一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樓上是分割成方塊的包廂雅室,在回廊盡頭最偏僻的一間廂房里,柯子俊剛剛跪在地上,給那個中年男子,行了一個大禮。
而那名中年男子此刻并沒有戴面巾,一張在風霜歲月的浸染下臉龐微微有些暗沉,卻不見凋殘老態,須髯修剪得十分好看,眉毛微揚入鬢,眼神清泓如許,只眼角笑起來時,便能看出細細的褶子。
若非心中那個強烈的感覺,若非眼前這人手中的那枚九龍玉玦,他真的無法相信,這竟是被韃靼囚困了十幾載的憲宗皇帝。
心中實在有很多的困惑和不解,柯子俊很想一次性問個清楚明白。
他心中百感升騰,而憲宗眼中從容恬淡的笑意,卻如同一雙手,輕輕撫慰了內心的焦躁。
“你信我?”憲宗問道。
“兒信!”柯子俊毫不遲疑的回道。
“你不怕因我而丟了前程,甚是身家性命?”憲宗依然含著淡笑,只是那如泉般澄澈的眼眸此刻漾起了探究的波紋,沉了一息后嘆道:“越云是因我而死的!”
雖然憲宗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但得知他死訊的那一刻,他便曉得,柯越云是因他而死的。
他的母后和弟弟,都忌憚著他回來。
他們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啊,卻能如此狠心待他。
他為了大朝,身先士卒,身陷囫圇,而他的母后和弟兄,為了權位,將他舍棄,又為了權位,將他的妻兒趕盡殺絕,這是他所料不及的事情。他可以接受命運的捉弄,從九五之尊之位一朝跌入塵埃,淪為異國人質,淪為任人凌辱的囚徒,這是他從政不當的慘重教訓,可他不能接受,他的妻兒也因此淪為政治犧牲品。
他曾經疼愛的胞弟,連一個皇嫂皇侄的虛銜,連一口飯都不愿意給,只生怕留著他們,妨礙自己的利益
憲宗無法忘記那一段段不堪的過往。
韃靼綁著他這個朝皇帝,送到關口城門與守將談判,換取朝的糧草和錢銀,可換來的卻是嘲笑和唾棄。
一個小小的守將,當眾拒絕承認朝還有這么個讓他們恥辱的皇帝存在,他說要殺要剮悉隨尊便,他們的陛下只有英宗,決不會上當受騙,有眼無珠,認其他人當皇帝。
他才是堂堂正正奉天承運的帝王,卻淪落到殺剮悉隨尊便的地步rs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