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應聲,夸了一句,大丫頭取了一塊玫紅衣料,又取了根釵子,一并遞了過去。
傳香欠身:“謝大祖母賞!”
“好孩子,拿回去做一身新衣裳。”
無論是釵子,還是耳環,價值都是同等的,沒有厚薄。
領了東西的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站好。
最后,輪到了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女,穿著尋常山野村姑的衣著,與其他女子不同,是一襲藍底白花布的短衣短裙,裙子只成膝蓋,猛在看上去,仿似丫頭一般,可舉止之中又有股優雅沉穩。長著一張滿月臉,生著杏仁大眼,兩彎柳葉吊桃眉,身量苗條,體形勻稱,粉面含嬌而不露。
她款款行禮,倒也大方得體。
書海妻道:“大伯母,這是村西頭江奇會家的長女,閨名詩恩,小字順姑。”
虞氏有些印象,“是韓氏的女兒?”
書海妻道:“正是!正是。”
虞氏招了招手,“順姑,過來,讓我瞧瞧。”
江詩恩行禮喚了聲“向老祖宗問安。”她的輩份太低了,也至于與虞氏隔了好幾代的輩份。
虞氏說了句“乖孩子”,拉著她的手,手掌有些粗糙,早已生繭,“你在村里也要干農活么?”
“閑時幫著母親干些活計,弟弟要念書,家里也沒個旁人,我和母親得下地干活。”
虞氏輕嘆一聲,“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稍頓片刻,“聽族人說,你弟弟的書念得好,昨兒與老候爺商議過,準備此次要帶你弟弟去皇城念書,你和你娘可舍得?”
江詩恩微愣,父親沒了,她和母親的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當即跪下:“謝老祖宗大恩。”
“唉,說什么傻話呢,好歹我們都是一個老祖宗下來的,彼此關照些,拉扯一把也是應當的。回去后。先與你娘好好商量。商量好了,再來回話。”
就算是族人,可到底是別人家的孩子。總不能不與人家的母親、長姐商議就把人帶走。
傳珠此刻亦站在江氏女兒的隊列里,不等喚她的名字,走到虞氏跟前,深深一拜:“大祖母,你也帶我去皇城吧。珠兒最喜歡皇城了,一定會好好孝敬大祖母的。”
虞氏微微蹙眉。
傳珠娘低喝一聲,“沒個規矩,你的東西都已領了,快回家去。蠶快三眠了。前些日子天冷長得慢,如今天氣轉晴,正是加喂桑葉的時候。”
無論天晴下雨,都得到田埂地邊采摘桑葉,有時又剛下過雨,上面的雨水未干透。采回去后還得擱在簸箕里晾干,蠶兒吃了有水的桑葉就會生亮水病,蠶從小毛蟲到上蠶蔟結繭,最是個細致活。
在鄉下效人家里,女孩子是不是賢惠的。不僅要看會不會做女紅,還得看是否會養蠶、下地、干家務活、安排一家人的生活。
天涼了,蠶吃桑葉的速度就慢;天氣熱,蠶吃桑葉時的聲音如同春雨沙沙作響。
西嶺鄉因近大河,水源充足,這一帶又種有大片的桑林,每逢春、夏、秋三季,家家戶戶的姑娘、秀就在家里養蠶。結繭之后賣給城里的織綢、紡紗大戶,得了銀子貼補家用。
素妍在屋子里練了會大字,領了白芷移到上房來。
院子里站著各家的貼身服侍丫頭,還有各家陪著前來的婦人。
見到素妍,丫頭們款款行禮。
傳珠賴在堂屋中央,大聲辯駁:“我不走!娘,大祖母都沒說話,你為什么趕我走?”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去了皇城,她就能當大秀,說不準也和江素婷一樣,飛上枝頭變鳳凰,嫁個做高官的夫婿。
素妍低頭走到虞氏身邊,一邊站著個布衫少女,頭上綁著藍底白花的布巾,模樣倒也水靈端正,只是打扮粗陋些。
傳珠娘氣得伸手去拽傳珠,傳珠叫嚷著不肯走,母女倆一個拉,一個拼命不想出去,拉拉拽拽的不成個樣子。
傳珠看到素妍,立時大聲求救:“郡主姑姑,郡主姑姑,你帶我去皇城吧!我什么都聽你的,只要你帶我去皇城,我給你當牛做馬……”
虞氏面色變得有些難看,“江家的秀怎的這般不懂事,就她這性子,去了皇城還不知惹出什么禍端來,有朝一日要是被人算計,怎么丟了命都不知道。”
書海妻算是瞧出來了,虞氏是不可能帶江氏秀去皇城的。就是當年的江素婷也不是他們帶去的,是江舜信派人將江素婷送去的。
虞氏提高嗓門:“你們這些孩子,還是太年輕,想得太好。個個都以為素婷過著榮華富貴,可哪里知道,她心里也苦,曾說要是還在江氏族里,尋個山野村夫嫁了,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倒也自在。免得整日里,要去管教丈夫的小妾、庶子、庶女……”
傳珠提高嗓門,不肯服輸地大吼:“只要讓我嫁入富貴人家,便是為妾我也甘心。”那是江素婷得擁了富貴,才故意說那些話,做有錢闊太太,這可是打著燈籠都難遇的事。
傳珠娘氣得抬手就是一巴掌,“這種話豈是你能說的。”十三、四歲的秀,居然叫嚷著要嫁富貴人家,還說出給人為妾的話,傳珠娘頓覺顏面盡失,使力擊打傳珠左右胳膊,“我是造了什么孽,怎的生了你這種不知好歹的。”
傳珠奮力反駁著,“我偏說,就是與人為妾我也甘心,只要能嫁到富貴人家去。”為什么她就要呆在山野,看看素妍穿的、吃的,身邊服侍的人又有多少,就是身邊的丫頭都比她們這些正經秀還要體面、光鮮,寧做大富人家的妾,不做效人家的妻。
傳珠娘氣得柳眉倒豎,大聲喚了婆子:“把她給我押到祠堂后面的小佛堂里關著,從今兒起,在小佛堂里好好抄經誦《女德》,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傳珠跳著腳,不服輸地大叫:“憑什么罰我?憑什么?我不服!”推攘之間,傳珠似發了狂,狠勁將傳珠娘推坐在地,扭頭就往上房堂屋里跑,穿過眾位靜立堂中的秀,“撲通”跪在虞氏與素妍面前,重重地磕著響頭,“大祖母、郡主姑姑,我求你們了,你們帶我去皇城吧!只要你們幫我找個好人家,我江傳珠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田嬤嬤心下一沉,從未遇到過待字閨中的秀自己相求說出這番話來的,臉色刷地就變了。
青嬤嬤頗是意外地“這……這……”沒說出甚來,只看著虞氏與素妍。
虞氏不為所動,心頭越發的不滿,“此次回來,原是吃傳溫的喜酒。就是要帶族里書念得好的后生去皇城讀書,至于你說的這事,我們沒這打算。再則,你祖父母、父母健在,哪有旁人插手你婚姻大事的道理。”
傳珠聽她如此說,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大祖母忘了么?三十多年前,是我祖父幫著你家種地,要不是我祖父幫襯著,你們的日子能過得那么好么?”
正因如此,江舜誠發跡之后,單給江舜義置了一百畝良田度日,還給他家一筆銀子。這段情義早就結了,可今兒傳珠竟拿出來說話,頗有要脅之意。
虞氏很是懊惱,定是江舜義一家時常拿這事說話,否則傳珠怎么敢說出來。
田嬤嬤見虞氏臉色難看,立即大聲喝斥:“大膽!傳珠秀這是什么意思?是指責老太太薄待了你們這一房么?”
江舜誠給江舜義置田地、蓋新屋、給銀子,可比旁的族人給得要多。若真欠了江舜義家一份人情,為他們做了那么多,這情早就還清了。現在大家都是江家的族人,老候爺拿了主意,要給書讀得好的后生一條出路,豈容江傳珠鬧騰。
傳珠娘心下也希望傳珠能尋個好婆家,最好能如江素婷那般。見田嬤嬤厲聲追問,心頭一沉生怕再說出后面的話來,讓他們一家在族人面前丟了顏面。
在晉陽城里,就算江家是大族,因著江舜誠父子的原因,被列為名門世族,可到底傳珠的祖父、父親都是白身,并無功名,想要嫁入官宦之家難如登天。
當年,江素婷也是依仗江舜誠夫婦才能得順利嫁給張德松那樣才貌雙全的人物。
傳珠娘奔近虞氏,臉色煞白,連連賠禮,“大伯母恕罪,傳珠沖撞了你老人家,莫跟她計較。”
素妍沖青嬤嬤、白芷使了個眼色。
青嬤嬤明了,朗聲道:“今兒在這里的都是族里的秀,我這婆子就代老太太、郡主多幾句話。”掃了眾人一眼,不顧傳珠娘跪在地上求情,繼續道,“只怕這屋里還有不少人心存攀結官宦婆家的盤算,知道皇城那些高門大戶都有什么規矩?首先的一條,就是門當戶對。什么人家結什么樣的親,你們的父兄有幾個贏得功名?”
這么簡單的道理,她們都不懂嗎。
既然有人要鬧,索性把話說明白了。
青嬤嬤又道:“剛才傳珠秀說,她寧可與人做妾,知道這妾到底是什么嗎?那就是給太太、老爺當丫頭的,要是太太一個不高興,按照我朝規矩可以任意發賣。妾雖是半個主子,可也是半個奴婢。要是太太要賣你們,或賣到別人家當粗使婆子,或賣入青樓,這江家還要不要顏面?”
上房發生的事,已經傳到了祠堂議事的男人們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