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小的孫子雖不會被殺頭,卻是罪臣之后,面有黥刑,就算生下了孩子,兒子照樣刺上黥刑。朝廷雖不殺他,但他們的子孫后代都是軍中罪奴,立了功是別人的,犯了過誰都可以懲罰。
明天,未成年的男子去西北。而聞家婦人則被貶為官妓,未滿十五歲的則為官婢,待她們年滿十五又是官妓。如果在官家妓寨里生育男子為奴,生下女子為婢,長到十五歲又是官妓……世世代代皆如此。
這樣的處罰,比讓她們去死還更讓人痛心。
聞家的幾個姨娘因生得貌美,早就被獄卒們給染指了,就連年輕些、又失了丈夫的聞二奶奶也沒有避開此劫。倒是聞大奶奶因為年紀大些,幾月的牢獄生活早失了顏色倒無人碰觸。
聞氏只覺得恐懼和對死亡的害怕像無邊無際的浪潮與黑暗,包裹過來,侵擾著身心,越想越害怕。
她抱住欄桿:“我不是聞家人,我是江家婦,我是江家婦……”
于滿囤冷冷看著聞氏,“有媳婦打傷夫君,摔斷自己兒子腿的?最毒婦人心,老子看你是天下最狠毒的女人。到了現在,還有臉說自己是江家人。江二爺何等英雄,安西郡主何等賢惠,哪里有你這種惡婦?”
高個子的管五今兒也來了,遠遠就聽到聞氏的聲音,“你也別急,盜搶御賜物那也是死罪,一會兒就將你與你父兄一起拉到西菜市口斬首示眾。”
于滿囤道:“聽說先帝在世時,對聞其貴一家所為大為震怒,言道‘如此臣子,當可千刀萬剮’?”
管五反問:“于兄弟,所以呢?”
“所以。聞大人這次許能多活兩日,聽說判的是凌遲三千刀的刑罰。其他男丁一律腰斬。”
這里正說話,獄頭帶著幾名獄卒過來,“催著快些,今兒是大日子,一干判處死刑的囚犯,要由刑部、大理寺定罪處斬。得有幾百口人呢,可莫拖延了。十二名凌遲之刑的得單獨分開,這些個判臣逆子,好好的臣子不做,舊些不是人干的事……”
管五哈腰連應“是”。
獄頭朗聲道:“上頭有令!帶宇文載、宇文軻、宇文軟等皇姓子弟出獄,要請他們看看今日的盛況。”
于滿囤面露憂色,“獄頭。這樣妥嗎?”
“看到我這里的手書沒有,這是上頭的命令。將他們綁好送入囚車,就讓他們站在刑臺上好好看上一場。”
天牢里被定為秋后問軒的囚犯。此刻都得了大魚大肉和一壇子酒。
雖然許多人早就猜到了今日的結局,可心頭悲愴。
胡植走了進來,見今兒天牢里獄卒很是齊全,笑道:“管五、滿囤過幾日不是要做新郎倌了,怎地來這么晦氣的地方?”
于滿囤道:“牢里有大事,總得過了今日再說。”
見胡植身后跟著江書鯤,立時笑著抱拳:“江二爺這是……”
江書鯤冷聲道:“你們忙著,我來接我五弟的,說是父子都受傷了?”
本是要在外面接人的,聽到江書麒受傷。連小九的腿也摔斷了。
江書鯤今晨聽說昨日牢里的事,也嚇了一跳。沒想聞氏如此狠心。
聞氏抱住欄桿,她雖沒見過江書鯤,從獄卒的尊稱里也明了他的身份,“二伯救我,二伯我只是一時糊涂……”
江書鯤身后跟著獄丞,穿著正八品的綠色官袍。笑道:“平國公,顧大人昨兒發了話,要是江家想救這惡婦,死罪可免,這活罪卻是要罰的。”
敢謀殺親夫,傷了親子,這等婦人哪里配為江家婦?
江書鯤面無表情,沒說一字,跟獄丞去了天牢最深處。
江書麒頭上裹著布條,小九坐在條凳上,小八正捧著一碗粥,喂小九吃飯。
這樣的一幕落到江書鯤眼里,異常凄涼,小八才多大的孩子,就已經學會照顧弟弟了。
江書麒喊了聲“二哥”,先哭了起來,“好個惡婦,居然想殺我搶金牌……”
“她不是被關一邊的牢房里,怎的有機會傷了你跟孩子?”
小八見父親只曉得哭,咬咬雙唇,狠聲道:“她求了爹好幾天,說爹不原諒就磕頭磕死,爹一心軟,就請了獄卒和我們呆在一處……”
江書鯤輕嘆一聲,“收拾一下跟我回家。你們以前住的院子,娘和大嫂已收拾妥當了,回到家里,再請太醫、郎中給好好瞧瞧。”
江書麒收拾了衣衫,裝在大包袱里,又把自家的被褥用稻草繩系扎起來。
江書鯤道:“罷了,這些衣衫不要也好,免得晦氣,就送給牢里的其他人吧,被褥也留下。”
江書麒老老實實地應聲“是”。走近床榻,看了還剩有大半碗的稀粥,“小九,我們回家。”
小九道:“爹,我還沒吃飽呢。”
“祖母和你大伯母給你們做了好吃的。”他彎腰抱起小九,小九尖叫一聲,“爹,我疼,好疼!”
江書麒含著淚,盡量想將小九舒服些。
江書鯤見江書麒自己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哪還能抱孩子,不要到時摔一跤,反加重小九的傷勢,接過孩子,將小九托在懷里,低聲問:“這樣可疼?”
小九道:“一直都疼,昨晚我疼得哭了一夜,是哥哥一直哄著我。”
江書鯤道:“回了家,讓你姑姑給瞧瞧,她會看病。”
小九問:“等我好了,就和以前一樣?”
小九的左腿折了,于滿囤幫忙請了郎中,用木棍梆著,可郎中與江書麒說,左腿怕是瘸了。
江書麒不敢告訴孩子,小八、小九都太小,連他自己都在心里暗痛著,好好的孩子。就變成瘸子了。
一行四人經過前面牢房,聞其貴等人已經被帶了出來,每人身后都跟著兩名官兵,個個腰佩寶刀,防止他們逃跑,鐵鏈聲聲,每走一步都極是艱難。
聞氏見江書鯤領著江書麒父子過來,大呼:“夫君!小八、小九……”
小八低著頭。裝著沒聽見。
小九尋聲望去,“你是壞娘……你壞……你要殺我爹,還打折我的腿……你想我們都死……”小小的人,說出這番話,聞氏只覺一陣鉆心的疼痛。
她是想自己的父母,她是想江家既然有法子保江書麒。就能救出他去,江書麒父子是江家人,最多丟了官。不會有性命之憂。
聞太太看著兩個孩子,消瘦得沒有人形。
跟著父母過了幾月的牢獄生活,怕是吃不少苦頭。
聞太太低斥道:“你真傻啊!怎么能做這種事,恐怕他們父子是再也不能原諒你了。”末了,聞太太抓住欄桿,“江五爺,看在你和雅霜幾年夫妻的份上,你大人大量原諒她這回,就算要休她,好歹也把她從牢里撈出去。她到底是小八、小九的親娘……”
江書麒低聲道:“她無情,我卻不能無義。我會想辦法的……”
獄丞道:“要放聞氏倒也簡單。讓她去公堂領二十大棍便可回家,要是承不住死了,只能怨天意如此,要是承得住就能活命。”
二十大棍,官府的二十大棍可重得很。
聞氏嚇得連連后退。
聞太太想到不久后自己的命運,她一大把年紀。居然要做官妓。
不,她不能這么做。
聞其貴犯下大罪,聞氏一族的族人也被發配西北。
他們一家早已經成為聞氏的罪人。
聞其貴在職之時,得罪的官員也不少,就連江舜誠都給得罪了,樹大眾人推,江家能把聞雅霧給撈出去,送到十一王府交給聞雅云這已經是情至意盡了。
聞太太靜立在牢欄前,看著丈夫、兒子在“索啦!”的聲響中遠去,這將是此生的最后一眼,她不敢去想聞其貴要受的三千刀凌遲,也不敢想自己疼愛的長子被腰斬、長孫被腰斬……
“當初,你就不該把田莊、店鋪交給我和你大嫂,若是交給江家,你出去之后還有個依仗,如今這些田莊、店鋪都被官府沒收了,前些日子由刑部出面轉賣……”
聞氏瞪大眼睛,“娘怎么這么糊涂,事到臨頭,你就不知道還回江家?”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我倒想替你保住,可根本來不及。那么多的羽林軍把整個聞府都給包圍了,就是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命都保不住,那些錢財又如何能帶走?
聞太太悠悠輕嘆,“雅霜,你原是姐妹里好命的,如今卻落得這個下場。娘只留一句話給你,從今往后你好自為之吧,你以前的那些性子,都得改,沒有娘家的女人沒有依仗。但能得江家那樣的婆家,卻比有一個好娘家更讓人安心……”她起身掃過兩房兒媳婦,還有幾名美貌的姨娘。
聞太太目光停凝,猛力撞向墻壁。
聞氏與聞家二位奶奶尖叫驚呼起來。
聞太太因為拿定了自盡的念頭,說什么寧死也不做官妓,這樣她這一生的清白就真真被毀了。
聞大奶奶見婆母如此,自己也萬念俱灰,雖有兒子,卻已是黃泉路盡。官妓的命運,她是聽人說過的,那是生不如死。
就在聞二奶奶與聞氏哭喊的聲音,她掏出頭上那根不值什么錢的銀簪子狠狠地扎在咽喉。
一時間,聞家主母、長媳都尋了短。
天牢里哭聲頓起。
聲音傳至靜王妃這邊,她手里轉著佛珠,宇文載妻道:“婆母,似聞家太太和大奶奶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