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掩飾身份,狄阿鳥讓嗒嗒兒虎的養父李貴生把家安在湟中城的西北角,離學堂很遠,又將曹辛傳安排在周圍做鄰居……往那兒去要穿過一條南北主干街道,這條街道正好趕上集市,熱鬧非凡。
狄阿鳥一行只好下了馬,牽著馬兒經過。走著,走著,忽然有一段格外擁擠。
好多人都圍繞著右邊的一塊空地,里頭隱隱傳來琴聲。
一行人拽著馬,通過不易,只好到處讓人避讓。
到底是什么事兒,招徠這么多人圍觀,狄阿鳥也生出幾分好奇,反正一行人也走得慢,他就尋個剛剛里面擠出來的人問:“這里面是在干什么?”
那人故作神秘說:“你們不知道呢。通好學堂里邊的先生種出了黃瓜和韭菜,派了好幾個巴娃子給賣。”
狄阿鳥反問:“這么神?”
那人說:“可不。小女丫彈琴,大女丫好幾個,快到嫁人的年齡,美極了,正在臺上跳舞呢……你買他們一根黃瓜,就能到里頭坐上看歌舞。”
狄阿鳥連忙問:“那你買了嗎?”
那人吸氣說:“太貴。一只羊羔子的價,也就是有錢人吃得,不過看幾位爺,是不缺這個錢,不妨進去瞅瞅。”
鉆冰豹子張口回絕:“我們還有事,誰有那功夫?”
狄阿鳥卻一擺手,止住說:“太官園能栽的東西,他們也能栽得出來?孤,我是要進去看看,鉆冰豹子把馬給他們,咱們擠進去看看。”
鉆冰豹子無奈嘟囔:“著急的是你,不著急的還是你。”
他看狄阿鳥一瞪眼,就不再多說,只是往前分開眾人。
兩個體格魁梧,力大無比的人往里擠著進,自然障礙不大,不大工夫就到了里層。
里頭被圍了個繩圈,入口處站著高矮幾個學生,手邊臺子上放幾個籃子,上面的布被撩開一半,一根一根的黃瓜個頭不一,被碼得整整齊齊,繩子圈里搭了個臺子,臺子前放著椅子和木羊,大概有三四十個座位,不過已經坐了十七八人,臺子上,一個十來歲的女丫穿了隆重的青袍,似模似樣跪在蒲團上撫琴,琴聲還算流暢,三個十五六歲的女子穿著一樣的衣裳,邊唱邊跳。
繞過這片場地,里頭是個鋪面,牌匾嶄新,書著“神農氏”三個字。
狄阿鳥一看就被震到了。
神農氏?
這牌子也敢掛?要是這牌匾掛到靖康去,會有滿街的人砸店鋪的。再看看,神農氏三字的上面是個葫蘆,狄阿鳥正猜是不是藥鋪,又看到神農氏下邊結的麥穗兒。好奇。絕對的好奇。
他示意讓鉆冰豹子找些錢,進去看看,連忙往入口走去。
剛剛走近,就見繩子邊趴個少年抬著頭,瞪大著眼睛看著自己,低下頭一看,四目交對,認出來了。
被髡成雞冠,又編了幾個小辮的頭發,黑白分明的兩只眼睛,驚訝中扭曲的表情,露出的兩排白牙,不是嗒嗒兒虎是誰?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父親會出現在這兒,似笑似怯,神情緊張地辨認。
轉眼間辨認出來了,那是轉過身掉頭要跑,跑似乎也跑不掉,正被阿爸一眼看結實,一遲疑,就又站住了,扭過頭“嘿嘿”傻笑。
他個頭堪比十二三歲的孩童,身骨均勻,瘦長而且健壯,嘿嘿一笑,眼睛瞇了起來,頓時多點若有若無的憨氣。
很多時候,人們也都認為他憨。
家里老太太是被他騙過多少次?偏偏見了他還就喊他憨虎,一邊喊憨虎,一邊夸他長得像狄阿鳥小時候,特別眼睛一瞇,嘴角一勾,為此還專門找了狄阿鳥小時候的畫像讓眾人看,果然,七八分貌似,十分的神似。狄阿鳥也看了,看完就奇了怪,既然這么貌似,神似,為什么自己小時候給人的印象就是賴,嗒嗒兒虎給人的印象就是憨,后來才知道,嗒嗒兒虎喜歡裝憨。
他犯錯了,不是像狄阿鳥那樣上下狡辯,欲蓋彌彰,而是老實一站,可憐楚楚,憨笑連連。
就像剛才,如果是狄阿鳥自己,那肯定裝作沒看見,一溜煙跑了,回頭阿爸逮著了問,就會說:“不可能。你看錯了。那個絕對不是我,最近哪哪有個小孩,長得與我有點像,還老愛學我。你肯定是見著他了。”
你說?阿爸看見自己兒子,能認錯嗎?
揍兩揍,還會再冒出來一句:“別不信,我一去就把他給你逮回來。”
然后出去逛一會兒,還真抓個身材差不多的小孩穿著他的衣裳回來,讓人幾乎懷疑他說的真是那么回事兒。
嗒嗒兒虎卻不一樣,不跑,也不想著補救,就開始認錯,有錯沒錯就說自己有錯,哪怕被冤枉了也能深刻認錯。
他能從自己吃飯吃多了,聯系到自己吃多了會成個胖子,自己成個胖子,打仗了就跑不動,打仗跑不動,就會被敵人俘虜,被敵人俘虜了,阿爸會不能不管他,阿爸不能不管他,就會跟敵人妥協,給敵人妥協,就會上敵人的當,上了敵人的當,就會打敗仗,打敗仗就會亡國……哪怕阿寶和蜜蜂把做過的事兒賴給他,他第一時間也是先深刻認錯,直到這錯讓人越聽越不對,越來越深刻,然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然后大人看他一臉誠懇,也責怪不下去。
今天,他又發揚了自己的風格,等狄阿鳥靠近了,就連忙說:“阿爸。阿爸。你先聽我說。”
狄阿鳥往入口看一眼,等著他說,他就開始了:“阿爸,今天一早本來是該去學堂的,可是阿師的黃瓜熟了,找不到人去摘,就去找我幫忙,我本來不想幫忙,可他是我最敬重的阿師呀,我知道,雖然他是我最尊敬的阿師,我也該給他說明白,我還小,不能耽誤學堂里的課程,不管是不是都會了,也應該再聽一遍,要是說明白,他也就知道該讓我先去上學堂去。可我沒說,老想幫他這個忙,就找了幾個同窗來幫他賣黃瓜……這一次是我錯了,分不清哪輕哪重。”
鉆冰豹子也自一旁彎下腰,湊著耳朵聽,聽得兩眼發愣。
正發愣。
嗒嗒兒虎請求說:“阿豹。你替我講講情呀。”
狄阿鳥給氣笑了,探胳膊揉了揉他腦袋,抓過來問:“阿爸說你什么了嗎?”
說完,就直起身,準備通過入口進去,想知道他這阿師怎么能讓學生來給他賣黃瓜。
一個敞開懷抱,氣味熏人,更是一臉濃須的大漢趕到了他前頭。
他的聲音又粗又啞:“幾個小子。給老子個黃瓜吃。”他撂開衣裳,將一把胯骨上的短刀暴露出來。
幾個學生年齡有大有小,其中個兒最大的就說:“那你買一只嘛。買了還能看歌舞。”
大漢一上腿,就將一只腳跨到臺子上了:“爺不買就不能給爺吃一個嗎?”
他這又說:“爺是收稅的,看你們都是巴娃兒,不收你們的稅了,吃根黃瓜。要不,爺可收稅了,你說收的稅抵不抵你們根黃瓜呢?”
嗒嗒兒虎的眼睛一下瞇細了,給狄阿鳥說:“阿爸。你等著,找我事兒的人來了。你就等著看,看你兒子是怎么收拾他。”說完,就晃晃自己的脖子,往入口邊走去。
狄阿鳥愣了一下,給鉆冰豹子說:“哎。他這阿師人品也太差了吧,讓學生給自己賣黃瓜,出了事兒,也不露個面?是不在呢,還是不露面?”
說話間,那大漢開始兇相畢露,惡狠狠地說:“老子也是給你們面子,這稅是城守大人要收的,別以為是學堂里的人就完了。別以為是幾個孩子就完了。給你們抓回去,管你們阿爸什么身份,先抓回去,看你們叫你們阿爸來得及來不及?”說話間,又有幾個同伙一起走了上來,站在他身后。
他說:“現在不是一個黃瓜的事兒了,把你們黃瓜全部沒收。”
臺上琴停了,歌舞也停了,坐著吃黃瓜的人扭過頭盯著看,外頭的喧鬧也頓了一下,很多人都站著看。
一個多事的人說:“他們幾個還是孩子……”
話還沒說完,大漢扭頭,輕輕吐了一句:“滾。”那人只好往人群里退縮。
嗒嗒兒虎已經走到入口處,個最大的少年湊在他耳朵邊說話,他連連點頭。
接下來,他回過頭喊一句:“琴不要停。該跳跳。”轉過頭,他就持了根黃瓜遞給那大漢,接著又拿起幾根,往他身后遞,一邊遞一邊說:“阿哥。這會兒正是吸引人的時候,我這停不下。你有什么條件,進來說,快進來說。”他要求說:“可只能你一個進來。”在大漢滿意地擦完黃瓜往嘴里填,湊過來聽他說的時候,他把自己的難處講了出來:“他們就不要進來了,免得你們前腳一走,后面就有人說怎么讓你們進來,不讓其它人進,都沒買黃瓜,要是阿哥你想開條件,進來說。”
大漢笑笑,給身后的人示意一下,就從入口中走進去。
嗒嗒兒虎走在他身后,突然拔了把短刀,在他屁股上飛快一揮,就見他連褲子帶腰帶被剖成兩半,尾椎上有一條淡淡的血痕,但大體上還是沒有傷著,那大漢的褲子當下就落腳拐上去了,因為陡然間受到驚嚇,從喉嚨里發出一聲變味的吼聲,彎腰就去拽自己的褲子,他前面那個個大的少年拔出一把短刃,頂到他喉嚨上。
嗒嗒兒虎厲聲厲色要求說:“給老子跪下。”
幾個少年上去按著臂膀,就踩那大漢腿彎。
大漢本身姿勢不好,褲子又纏在腳拐,一動,刃就有可能扎進去,嘴里咆哮著,卻還是跪下去。
嗒嗒兒虎中拿著短刀在手心手背挽出幾個刀花,回過頭來說:“叔叔大爺,阿嬸阿媽們,你們給小子作證,他說他是收稅的,收稅怎么一個收法?我們該交多少錢?”他回過頭來,見大漢的同伙吐了黃瓜就拔兵器,笑笑走出去,伸伸脖子說:“我可是通好學堂的學生,往上三代都是貴族,家里牛羊遍地,金銀滿筐,你們殺了我,一家會被殺得雞犬不寧,我殺了你們,撒幾個買命錢就行了。這個帳會算吧,來,阿弟脖子長得好,長長的,還細著,你一砍說不定你能砍斷呢,來,誰來一下?”
鉆冰豹子上去就要保護他,被狄阿鳥一把抓住。
狄阿鳥意外地說:“別管他。這孩子啥時候成滾刀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