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鳥接連兩夜都難以入眠。
起兵以來,他殺人如麻,雙手血腥,但那都是在戰場上,甚少用在治理國家時,他不用屠刀,不是不能,是不愿,哪怕他曾經的敵人。對于這些敵人,他多采用奪起家產,奴隸,使其成為平民之身,還時常給自己身邊的人說:“孤認為他們并不是想與孤為敵,而是正好站在孤的對面,為時勢所逆,若不是生性暴虐,殘害百姓的,就讓他們反省自己,從此在孤的治理下生活吧。”
每年他都要赦一批這樣的人,哪怕多少大臣認為赦出來會是隱患。
甚至,他一再修改死刑,并且要東夏朝廷將處死人的名單送到自己面前,了解他們的案情,只對那些十惡不赦的人進行勾決。
也許是因為見過太多的死亡。
那些生命在眼前長睡不起,先是身體僵硬,臉色蒼白,再就是腐爛。
他覺得自己應該給人機會,甚至將株連降為包庇,一人有罪,不再禍及親族,只在親族之中有人包庇時,治包庇之罪,包庇之罪的上限,是刺配千里,勞役十年,為了實現自己的這種政治理想,他不止一次告誡周圍的人:“人豈無錯,然生命只有一次,若能悔改,悔改豈不更好?”
正因為他這種態度,東夏一年的死刑犯不曾過百。
這一次,卻是不同往日,于是,他失眠了。
這些人,沒人是罪大惡極的。
沒有人主觀上為惡。
他們只為爭奪水源,操戈相向,而且人數眾多,上千人牽涉其中,包括幾名軍府的將軍,那里頭有一名叫薛爽的將領,是他家族以前的武士,自己從小就認識,有個叫魏端賀的將領,是嗒嗒兒虎的遠房表舅。
求情者絡繹不絕,包括班豬皮、善小虎的父親們,樊氏家族的重臣,人人都說,這樣殺了他們,不如讓他們死在戰場上。
可東夏是個多民族主體的國家。
諸多的矛盾,諸多的族別,諸多的風俗,有了糾紛,人人付諸于武力,東夏豈不是國將不國,注定有更多的人死于內亂?
他已經把死罪的人減為三個,分別是三個地方上挑頭的人,本來將名單已經轉交給郭嘉,打算公布,然而一覺睡醒,卻自己都覺得自己避重就輕,就又反悔了,讓人把郭嘉叫來。
一開始獲死罪的二十個。
接著十五個。
再接著十個。
最后只剩三個。
郭嘉一看獲死罪的只有三個,其它人將一一赦免,卻難得輕松,挨枕即睡,給睡了個好覺。
被人叫醒說是大王找,郭嘉第一個反應就是大王又要減免死罪,當下爬起來,一邊走還一邊想,在心里盤算:“不能讓大王再減免了。再減免,他的從重處理就成了空言,威信就要受到影響。”
到了,狄阿鳥正在吃早飯。
他氣色很不好,胡子拉碴的,見面就說:“名單呢。再拿回來。讓史文清召集三法司的人,再行論罪。”
郭嘉將名單呈上,再派個人去叫史文清,自己坐回來勸阻說:“大王。不能再減免了,再減免,你就說了空話。不帶疼的威嚇不是威嚇。”
狄阿鳥喃喃重復說:“不帶疼的威嚇不是威嚇。”
他咬牙說:“你說的沒錯。”
他放下食物,讓人尋來筆墨,按在名單上,朱筆一勾,朱筆再一勾……一直勾,郭嘉一探腦袋,大吃一驚,只見從前到后一片血紅,他連忙喊道:“大王。大王。”狄阿鳥冷笑說:“怎么?你反倒怕了么?”
嘴里嘲笑,但筆下不留情,薛爽一名,刷地血紅,再往下,又是一串勾。
郭嘉連忙去護名單,反問:“大王是要殺完嗎?”
狄阿鳥猛地一袖,把一桌食物撣了個精光,獰笑說:“死傷四十人,孤就殺四十人。不但殺四十。但凡參與其中的人全部充入勾欄。孤要人永遠都記住,這是東夏的逆鱗,誰敢誰就一死。”
說話間,史文清帶著幾個司法官來了。
一聽之下,史文清第一個震驚,大聲抗辯:“大王。你要找從古至今的案例?所謂法不懲眾,哪有上千人全部論罪的案例?”
狄阿鳥冷笑說:“法必須懲眾,不然何為法?相比東夏國百萬人,他們眾在哪里?也許你們覺得孤今天早晨腦袋一熱,忽然要殺人,過后主意準改,于是拖拖就過去,孤明天就又改了,不,孤不會再改主意了,之前一再減人,是孤沒有想好,覺得殺二十和殺十個沒區別,殺十個和殺五個沒區別。孤沒轉過彎,陷入到誤區之中,經過幾日幾夜的時間,孤想好了,而且主意已定。”
幾個司法官面面相覷。
一個司法官突然流露出一絲微笑,上前一步道:“大王。有案例。暴雍曾有過私斗皆死之罪,并殘酷地執行過。”
其它幾個司法官提醒他說:“暴雍?!為何雍被稱為暴雍呢?”
第一個司法官回過頭來,鏗鏘有力地說:“諸位只看到雍被稱為暴雍,卻不知當年的雍和當今的夏國情何其相似,當年雍以峻法齊家國,方能兵滅諸國,平定天下……”史文清大怒,呵斥道:“你給我住嘴。”
狄阿鳥反問:“史文清。要不要孤也住嘴?或者你去烤幾塊膏藥,全糊嘍。”
史文清訥訥地說:“大王。歷來國君恥與暴雍為伍,臣是怕他誤導陛下。”
狄阿鳥淡淡地說:“那也要讓人家把話說完嘛。”
第一個司法官說:“陛下。小臣認同的第一個原因是東夏與先前的雍國國情相似,民風彪悍,雜胡而居,族別眾多……若當真能夠恥于私斗,勇于國戰,則東夏之兵必銳冠天下;小臣認同的第二個原因是大夏律已有明言,私斗有罪,不管是十人,百人,還是千人,都是有罪,哪怕百萬人,那也是有罪。大夏律曾發布全國,讓百姓糾正其言,百姓們認為它是公正的,現在就能否認它是公正的嗎?大王不曾反悔失諾,百姓就能反悔失諾嗎?”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猶如洪鐘大呂,一下把滿屋子的人打懵了。
狄阿鳥要求說:“你繼續說。”
司法官說:“小臣以為。持律在手,定之有罪,是司法之責,因案情重大,避免百姓誤解,可舉全國之名望士眾陪審在旁。大王說的并沒有錯,此次械斗死三十二人,重傷十七人,可以此量刑,以殺人者死的原則,論罪之后,處死之數當與之相等,以平罪壑,至于諸多從犯,可減等,依照大王所言,充于勾欄。不知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史文清沒有吭聲,郭嘉也沒有吭聲,其它幾位司法官交頭接耳,但都沒有多言。
狄阿鳥緩緩地說:“合孤意,就這么辦。論罪之后,應將死去之人抬至人前,數落其致死之罪,責其自裁,死前還必須給孤喊一句:他死得可恥。”
史文清反問:“如此辦案,誰是苦主呢?”
狄阿鳥說:“家屬是苦主。孤說充其至勾欄,沒說將家屬一并充入,孤畢竟不是暴雍之君,我想,家屬們會愿意讓那些惹事生非的人受罪兩年,免得他們出來之后,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任意妄為,給家人帶來痛苦。”
眾人皆稱諾。
只是那司法官又說:“只是爵位高的有爵在身,不知可抵罪否?”
狄阿鳥這又說:“職位越高,爵位越高,越應明辨是非,他們與普通的百姓不同,豈不知械斗的后果,卻還是參與了。既然牽扯其中,乃故為之,因案情重大,情不奪贖,當不予免。所以,這也是你們定罪的依據,當死之數,就應依照職位、爵位從高到低而定,若減免,則應為受動一方,被逼為之的。”
他反問:“有嗎?孤也不是不作了解,一說要斗了,越是爵高,越是嗷嗷直叫往上湊,好像他有爵他就應該比別人勇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