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力罕獨自馱著阿弟去野外,親友要一道運送,他卻執意一個人去,拉著一輛走樣的平板車說了一路的話。
他好像要把半生的話說完,其實卻是重復的,不是用一句、兩句的話提到幾年前十幾年前的一件事情,向順從的阿弟道歉,就是重復撒馬爾說過的,過幾天還要去干什么呢。
直到黑夜,他的腳步才停止。
將阿弟放到狼嗥可聞的荒野上,他最后一遍看過阿弟的儀容,慘白可怕的面容,已經僵硬的肢體,又一陣難過。
他見阿弟用的是趙過的將帥大敞裹的身,就胡亂地拔拔,想給他拔下來,拔了不幾下,卻又連忙給掩蓋上,自己一屁股坐到三步開外,他喃喃地說:“讓你裹著。你裹著吧。這是你掙來的榮譽呀。”
回家的路上,他走不動了,停下平板車,點起一堆火。
盯著那火光,他好像看到了東夏那洶洶燃燒起來的烈火。
這烈火拉來了一張大幕,撒力罕好像看到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無數征人紛紛修戈整矛,向他們的鄉旗縣旗聚集……旋即,他痛苦地抱上了自己的腦袋,在地上翻滾。
阿弟的死讓他無比痛恨巴依烏孫,讓他無比痛恨拓跋氏,而且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獨,這幾天,周圍的百姓聚來下八戶,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會下馬見他,拜上一拜,稱贊說你有個好阿弟,是個巴特爾。
狄阿鳥去縣旗了。他雖然走了,周圍的百姓卻都被動員起來。
撒力罕敢肯定,東夏要向敵人復仇,將所有的有血性的東夏男人武裝起來,跨越高山大河,站在敵人的面前,讓他們后悔。
而且東夏王狄阿鳥當眾讀了檄文,并且親手交給身邊的人傳播四方。
檄文也許只流傳于靖康,撒力罕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敢肯定狄阿鳥有毀滅敵人的意志,之前,狄阿鳥屯留在包蘭,在撒力罕眼里,也許真的是在猶豫,也許是想看兩敗俱傷,也許只是應付中原人,但薩力罕敢肯定,現在這檄文傳播四方,就是巴特爾斬釘截鐵的話,響箭難追,覆水難收。
他的阿弟和那些活著死去的東夏人一起并肩戰斗了,并且拒絕投降敵人,寧愿戰死。
他想重新拿起刀劍,與全部的東夏人一起向東夏的敵人作戰,卻因為曾經的誓言而不能,潮水一樣的東夏人匯聚成一道大海,他卻不在大海里,好像他不是東夏人也不曾是的一樣,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和巴依烏孫的區別。
孤獨無窮無盡地襲來,天地也無窮無盡。
他手握彎刀跪坐起來,高高揚起手里的彎刀,一把剁入這堅硬的土地,然后便跪拜在這鋒芒畢露的彎刀前,將雙手合十。
他祈求說:“高高在上的佛祖呀,告訴我該怎么做。”
家里的人等著他回家時接他,在外頭等到好晚,他卻天亮才到的家,在家里睡了一覺,起來之后安排家里的事兒,卻總不能得心應手,之前有他阿弟在,很多的事情都是他阿弟在操辦的。
忙到天黑,他小妻的阿弟到了。
來,也是他小妻家族的長輩派他妻弟來奔喪。
他讓小妻和這個妻弟一起入席,坐在了對面,想了一想,就說:“阿弟。你年齡也不小了吧。阿哥知道你身體瘦弱,你就不要想著去打仗啦,過來給我管一管家事,撒馬爾不在了,光牧養牲口就顧不過來,你阿姐要我去雇人,雇人是雇人,全交給人怎能令人放心呢,你搬過來住吧。”
他小妻的阿弟看了阿姐一眼,不情愿地說:“官府開了匠學,說先去的不用交牲口,阿爺給人說好了,打算送我去學手藝呢。”撒力罕懵了,心里卻是在問:“狄阿鳥怎么能這樣呀?官府怎么連工匠都教呀。”
他連忙朝一旁的小妻看去,小妻懂得他心思,誘騙說:“你阿哥這兒也有手藝,你跟著他學打鐵不行嗎?聽說現在都行雇傭,等于是阿姐家雇傭的你,教你打鐵,讓你管家,給你置產業,娶親。”
在阿姐的誘騙下,妻弟這才答應。
撒力罕悶悶地喝了一會兒酒,在小妻的服侍下睡下了。
天亮的時候,老箭長來了。
原先的箭長也是新任的馬丞。他神色不寧地問:“撒力罕坦達。你知道不知道?大王去了縣旗,敵人把縣旗給圍了,人說大王手下的將領不知道敵人躲了起來,繞過包蘭追出去興師問罪呢。你說這咋辦吧?”
撒力罕一下懵了,問:“真的假的?”
馬丞說:“真的假不了。我已經通知其它幾個箭,讓箭長把青壯集中起來,聯絡其它鄉旗,一起去縣旗救大王。就是想著咱們這一箭我上去了,箭長位置還空著,你先干著吧。我知道你家富,家里事情多,肯定看不上,回頭你想干我上報,你不想干,咱再選人,行不行?”
撒力罕一聲不吭。
馬丞看他猶豫,耐心又勸:“我知道你善戰,名義上你是箭長,實際上呢,你咋說,我咋聽,咱們鄉旗的人都由你來指揮,這樣打起仗,咱也才能少死人。我不是那種見了巴特爾就生悶氣的人,是真心的尊敬你。不然那晚上,我也不會你一通知,就帶著人來和你合營。看不上箭長,我就把馬丞給你,我這還是代的,說給你就能給你。”
他接下來又說:“敵人把大王圍在縣旗里那可非同小可,只要是東夏人就一定要去救,沒有大王。能有現在的東夏嗎?為救大王,我把家里十三歲以上的全帶上戰場,我們東夏誰都可以沒了,就是不能沒了大王。”
薩力罕木木呆呆地說:“是呀。要是一個不好,我們東夏群龍無首,到時候誰也不服誰,不是又要四分五裂么?”
馬丞立刻喜形于色,站起來就說:“這么說,你是答應了?我定一個地點好聚人,你也準備準備。”
說完,輪著馬鞭就走。
撒力罕叫他來不及,只好一把抓住自己的頭發。
這時,他聽到馬丞走到外面又喊叫的聲音。
馬丞大聲喊:“坦達。忘了告訴你啦。新任的鄉錄已經就任,也會來拜訪你。你曾是一部的首領,受人擁戴,家里又出了撒馬爾這樣大大的巴特爾,他說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看你,要是來了。你得知道是誰呀。”
他人走了。
撒力罕猛地站起來,開始滿屋子亂躥。他一回一回走趟趟,一遍一遍地說:“東夏王打的仗不少,他怎么會被人圈到縣旗去了呢?”她的大妻是青唐國主的女兒,按說是個公主,心里總還是恨狄阿鳥圈著她阿爸在漁陽學佛,張口就說:“你是高興的還是魔怔了?那還不是佛主的旨意,他不信佛主,不是沒有可能?”
撒力罕轉身高高舉起巴掌,卻沒舍得糊在她臉上,只是表情兇狠地說:“你是青唐國人,沒你的事兒,給我滾。”
他大妻大聲說:“我現在也是東夏的人,為什么說我是青唐國人,青唐國人就要滾?”
撒力罕又一屁股坐回去了,黑著臉說:“狄阿鳥不能死。這你一個娘們知道什么?我要去救狄阿鳥。”
他妻子像是被雷轟了,呆呆地站著,不敢相信地問:“你說什么?”
撒力罕肯定地說:“我要去救狄阿鳥,舍了命也要把他救出來。箭長說得對,沒有他,東夏的好日子就要到頭。東夏就會恢復以前,誰想欺負誰就欺負,哪里的國主一句話,大小的首領就要跑去交稅。身為一個巴特爾,我不能讓這樣的日子重演。要知道,要是把我家現在的家產全換成牛羊,當年我掌管一部的財物也沒有今天自家的財產多,這都是他狄阿鳥給的。要是一定要恩仇必報,那我就先把這個恩情還了。”
他大步流星地到別室去,翻出一套鎧甲。
太久沒有穿過,鎧甲都生了銹,他就把鎧甲拽出來,拽到外面太陽地里,找個羊毛刷子給刷刷。
鎧甲上還有與狄阿鳥打仗的時候敵兵射出來的坑。他清楚地記得這個坑,那時剛與狄阿鳥交戰,一心認為這是狄阿鳥的大將射的,因為在草原上,高大的巴特爾雖然不少,但一般的人因為長期吃不飽,卻還是面黃肌瘦拉不動重弓,也無法擁有重弓,所以,當時的他是這么判斷的,然而現在又摸到這個凹坑,他就不這么想了,吃飽了的東夏人到處都是,軍隊的復合弓越發強勁。
盯了這鎧甲一會兒,他表情復雜地抿抿嘴角,嘲諷說:“狄阿鳥。恐怕你沒有想到吧,你也有被自己的仇人營救的一天?”
這時,外頭傳來馬蹄聲,有狗在叫,有人在外頭喊問:“撒力罕老爺。新來的鄉錄來問你來啦。”
那是差馬的聲音,隨著更正,他又喊了一遍:“是來拜訪你來啦。”
撒力罕半點也不想搭理。
他還保留著對原先那位鄉錄的認可,所以覺得排斥,為那個犧牲的鄉錄不值,人剛死了,就這么快又派了新的來,會很快讓原先那個可愛可敬的鄉錄淡出人們的腦海。當年那位鄉錄安排定居點,安排追逐水草的路線,定扎營放牧的規矩,兩條腿跑得腫,后來有了郎中,帶著郎中說服人就醫,牲畜怎么不生病,嘴里說著這都是官府通知的,但實際上,是一心看著眾人好。
結果人剛死,又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