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錚容信就是納蘭容信。
狄阿鳥讓他到黃埔太學求學,結業完又安排他從政,定要他從頭做起。
為了這個“從頭做起”,狄阿鳥不知道費了多少口舌,尤其是家里兩位老太太,就一個勁問他:“你讓他從頭做起,哪怕本意是好的,容信年齡還小,他能知道么?就算他能理解你,外頭的人不說你薄待你阿弟嗎?他兄弟倆又是你二叔家的,人家一說,可不說你防備你二叔的苗裔?”
納蘭容信心性也高。
五年前,他只身入敵營,先借勢與劉裕和談,再與納蘭部納蘭明秀一支交換條件,立下不世大功,卻從未想到還要被迫求學,求學完,阿哥讓他和別的結業學生一樣,為官府跑腿,做個差遣準參,是一百二十個不愿意。狄阿鳥為了說服他費了更大的功夫,都給他打賭,為證明自己會不會放牧,自己會不會種地,硬在北平原墾了畝菜地,才把他哄到漁陽附近的縣城鍛煉。
一鍛煉,他就要與身邊同僚比,一比,就要用心,一用心,他這才明白東夏就是一個個縣旗和鄉旗構成的,與其說政務,不如說就是把這些旗里的事情匯集起來處理,他這才安心做他的差遣準參,也就是官學里出來的預備官員,由著官府差遣,哪地方缺人哪地方用,以此積累公分。
今年春上,東夏要打仗,男人都有建功立業之心,他就讓狄阿孝帶他來了包蘭。
跟狄阿孝來包蘭,那狄阿鳥就給見到了,見到了就問:“容信。你怎么沒有呆在縣旗?”一問,納蘭容信就一臉郁悶,托辭說:“這個準差遣不是人干的。光讓人悶著頭干,有什么主張,有什么意見也不讓提,什么主也做不了,就是個跑腿的。”
狄阿鳥原意也不是東夏缺個跑腿的,讓阿弟到處跑腿兒,問問他縣旗的情況,感覺他也不是白混日子,就給放過了。
等狄阿鳥到了撒力罕所在鄉旗,問到當地的情況,發覺當地還是比較貧窮,向人了解撒力罕的情況以及他這些年的生活,得知撒力罕散盡部眾,不免贊賞,尤其是有人告訴他,他大赦的名單上有撒力罕,而人們都還不知道,暗衙那里有一份監視資料,要來一看,反覺得此人可敬。
一來想讓納蘭容信繼續接受鍛煉,二來自己想插手,快速改變當地的狀況,三呢,撒力罕的阿弟撒馬爾為守護鄉旗戰死,撒力罕在敵人陣型時給自己的人傳過消息,假戰過狄阿孝,他也想化解家族結下的冤仇,就給納蘭容信寫了一封信,將自己的想法直言,給納蘭容信一個選擇:將這個鄉旗作為對他的檢驗,如果他能主政鄉旗,改變鄉旗的幾種狀況,并且爭取到撒力罕對家族的諒解,自己就不再安排他在底層接受鍛煉,甚至還給他一個縣旗,供他一試拳腳。
納蘭容信沒有經得住誘惑,就答應了下來,跑來走馬上任。
跑來第一步要干什么?
狄阿鳥就像一個老師,手把手地教導幼弟,要改變當地的局面要靠當地人的擁戴,要快速得到當地人的擁戴,就是要抓住撒力罕這樣有民望的人,如果這樣的人都交出信任,愿意出面幫助納蘭容信,那么主政就變得簡單……而要想抓住撒力罕這樣的人,就要禮賢下士,光禮賢下士也還不夠,因為撒力罕內心深處還在記仇,而要想讓他不記仇,就要抓住撒力罕的弱點。
本來他不想直接說出薩力罕的弱點,提示納蘭容信,讓納蘭容信想想看。
納蘭容信畢竟年輕,對人心洞察不夠,回答不好。
他就又諄諄教導:撒力罕和德棱泰是一類人,愛東夏的一山一水,本來和自己有一樣的理想,是同路之車,只是這些部族中人還沒有儒家對國器和私仇之間的區分,所以才不肯出來出力,要在他面前多強調官府正在要做的事兒,官府中人與他本人有一樣的夢想,是由他的同道中人組成,最后呢,那就是動之以情,比方說拜托他撫恤他的阿弟。
指導完,他還順手敲打納蘭容信一把:“你還覺得主政是件容易的事嗎?這些事情都還需要孤來教你。”
納蘭容信本身是個極為聰明的年輕人,受到良好的教育,成長于主政之家,這還吃不透,那就是他沒上心。
他一來鄉旗就登門,備足禮數,那是阿哥指點的禮賢下士,一再煽惑官府的施政方向,那是燃起撒力罕的內心,最后一個拜托,看著撒力罕失態,奶茶撒了自己一身,他內心也是極為震驚,是實在想不到阿哥支的招這么管用,出了門就忍不住自語:“阿哥這都料準了,他就是家族里的老妖精呀。”
他回到鄉旗,見馬丞已經學軍隊在立桿計時,召集青壯,而上到六十歲老人,下到十三歲少年,蜂擁而來,又暗嘆阿哥這把玩大了,本來要吸引敵人圍攻,卻把百姓都騙了,現在和中原勤王沒有什么區別。
任憑這些解救大王的人蜂擁上去,萬一敵人分出一支軍隊截擊呢?豈不是會有很大的傷亡?
他把馬丞拉到自己的公房里,無論怎么說,馬丞都要去。
馬丞還是那句話:“要是你說的不準,大王真有危險呢?”后面就是他真實的內心:“咱們東夏人不是沒打過仗,這些年吃的好,每年還訓練,你怎么就知道我們遇到了敵人會吃虧呢?再說了,別的鄉旗肯定都去,我們不去,那不是被人戳脊梁骨嗎?我不去。我不就不是東夏國人了嗎?人還說我與敵人一國呢。”
再勸,他又說:“那天在下八戶見到大王,怎么也沒想到就是大王,他多仁慈一個人呀,都被敵人氣出那么大的肝火。這敵人實在可恨。只要是東夏的男人都應該上陣。鄉錄你干脆也一起上去,你有才能,也好識破敵人的壞主意。”
納蘭容信沒有辦法。
不過他少年心切,還真想自己上去,一來出謀劃策,二來親臨一次戰場。
他的用品還沒卸完呢,勒勒車上還有一半,他就上去拔拔,拔出一身鎧甲……可是一看,這是他阿孝阿哥給他過歲時送的,顯得華貴非凡,于是一扭頭,怕人家看到,二話不說摁地上使勁擦。
揚了一身土沫子,也沒見鎧甲殘破,好在頭盔腦門的寶石被他撬了下來,往下棋的棋盒子里一丟,給挎在身上。
不大工夫,他也騎上馬挎了彎刀出來,身邊還跟著趕不走的老隨從。
隨從是狄阿孝給他的,本來還要給他女侍,怕狄阿鳥不愿意,只給個能照料他的人,半個廚子的二管事兒。
他眼睛往人群中瞄著,生怕別人覺得他一個鄉錄還帶奴仆,使勁趕走隨從,讓看家。
那隨從沒了辦法才掉的頭。
鎧甲是合身定做的,顯得他身體更加修長,銀亮的板甲在太陽下已經閃閃反光,那護心鏡,那護心鏡太明亮,里頭干脆藏著一個小太陽,肩膀吞日怪獸猙獰有型,帶護臉的頭盔紅纓飄飛,把老少青壯全吸引住了。
總是有人妒忌,有人衣鎧取人。
年輕人的口哨聲一片。
馬丞也傻了,跑來拽住他的馬韁,不敢相信地壓低聲音:“鄉錄大人。你這鎧甲是從哪來的?大王我也見著了,也沒你的盔甲好,你怎么有這么好的盔甲呢……這是寶甲呀。”
納蘭容信一臉燥熱。
他都想脫了,扔得遠遠的,干脆不披甲上戰場,可人出都出來了,只好解釋說:“我阿哥從軍打仗,俘虜敵人的,見我穿著合身,給我了,這跑來上任,誰就給塞進車里。既然有鎧甲,我總要穿呀。”
馬丞的雙眼立刻變得炙熱。
他一回頭,跑到眾人堆里咆哮:“都給老子靜下來。靜下來。這是新來的鄉錄大人。你們喊個屁。那是他哥打仗俘獲的,阿哥是巴特爾,阿弟就有寶甲穿,你們眼紅,你們好好打仗,自己去俘獲去。”
還是有人陰陽怪氣:“你該不是舔他阿哥的屁股,升的馬丞了吧。”
這是另一箭的人,也許就是他們箭長的親戚,妒忌馬丞升職,出言不遜。
馬丞大怒,沖上去就抽了一鞭。
那一箭的箭長就跑出來,沖馬丞喊道:“你升個馬丞就打人,他不求懂事,你也不能打人吧。你也就是欺負他這個樣的。有本事來跟我打。”
兩個人吵架,都不是能吵的人,只吵兩句,摁著就相互摔,在地上滾了一身土,一會兒你上去,一會他上去。
納蘭容信干著急,卻毫無不辦法。
好在眾人圍成圈子給兩人吶喊,不敢加入私斗。
兩人也知道東夏不許私斗,只用拳頭,只來回摔跤,也不敢喊人互毆,否則別說去縣旗,自己先打一仗了。
納蘭容信喊幾聲,喊一頭汗,最后都放棄了,心說:“讓他們打吧。都說阿哥殺了四十個人。不殺那四十個。這會兒兩邊肯定不是只摔跤。”
他又在想:要是阿哥在,他會怎么樣呢?就這樣不管嗎?
整個鄉旗的男人都在,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看不見的使勁往里擠,隨著兩人在地下翻,人又避讓,一會兒呼啦啦猛往東去,一會兒呼啦啦猛往西去,不過那些不是他們兩箭的人還是肯勸的,都說:“你們別打了。盡耽誤事。”
納蘭容信還在想:我該咋辦呢?
他又想:要是虎王在跟前就好了,我帶著虎王一湊,他們就全跑了,可阿哥不讓我帶老虎在身邊,說我怎么能靠虎來壯膽氣。
兩個眼轉呀轉,轉呀轉,沒有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