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確實有點兒亂。
拓跋黑云打了一夜,天亮之后同樣欣喜若狂。他發現自己夜戰發動的攻勢不但將狄阿孝擊退,也圍困住了高奴城。只是東夏一方正在調集兵力在拼命反撲,當然反撲是沒有意義的,幾十萬大軍隔離起來的陣勢牢不可破,再持續攻打,也難在自己打下高奴之前,對己方攻城起到牽制作用。
他沒看透東夏“放開大路,占領草原”的戰略,自然也就被障了目。
不光他沒看透,這種局面連東夏的一些較低級別的將領都看不透,不斷有人像李思渾一樣質疑這仗怎么打成這樣了。只要沒往東夏想一口吃掉他幾十萬人馬上想,誰都看不透,而只要看不透,拓跋黑云盡管察覺到東夏在增兵,他也只是猜測東夏王終于從瀚海出來,在增加他們與三十萬大軍對峙的籌碼而已。
東涼城上來的不僅僅是軍隊,隨軍的還有拓跋阿爾蔑和一名胖胖的拓跋氏貴族,兩人一道充當汗庭的使者。
兩人一整夜都被軍隊圍裹著,更不熟悉情形,一來就要去干拓跋黑云不愿意干的事兒——賜野利有信一死。
拓跋黑云之前接到過拓跋巍巍的手書,有思想準備,但前面的戰事確實打得艱難,他也不免心有戚戚,加上野利有信在他面前提過戴罪立功的想法,一聽說當天上來當天就要賜死野利有信,立刻趕去攔截拓跋阿爾蔑。
拓跋阿爾蔑是拓跋巍巍最喜歡的兒子之一。
他和拓跋曉曉不同,雍化嚴重,穿雍衣,食雍食,精通詩書,愛辯玄學,只是也沾染上長月城流行的東西——五石散。
拓跋黑云曾被加官少傅,教導過他,又是他的擁護者,自然覺得可以在他這兒勸解,可以說服他,野利有信在邊關經營多年,就是要殺,也不能現在殺。
與大多數身體粗壯的拓跋氏嫡親不同,拓跋阿爾蔑身材欣長,服用五石散之后,體型更是消瘦,唇紅齒白,風度翩翩,還寒冷著的早春,也是一襲單衣,頭發披散,飄然似仙,而下巴上的一些硬須,更增他美男子的風韻。像那些孤傲的中原名士,他的氣質越來越冷峻,在拓跋黑云面前也是不假顏色,一副冷漠和淡然。
拓跋黑云是他阿叔,也是他的老師,他輕輕見禮,下頜一揚,淡淡道:“阿叔征戰在外,辛苦了。”
拓跋黑云連忙說:“阿爾蔑。你要去賜死野利有信?”
胖胖的副使哈哈便笑:“是呀。黑云元帥。賜死。丟了高奴城,那是多大的罪責?留他一個全尸也是汗王寬宥他了。”
這話雖然表明立場,卻也是套話,表明自己的立場站在汗庭上,賜死是汗王的意思。
拓跋黑云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拓跋阿爾蔑卻是說:“當務之急就是賜他一死,他不死,阿叔麾下的將領毫無敬畏,豈會死戰?如此大戰,自然是人人效勞,方有一勝。阿叔你是領兵大將,你動手,會有人記恨你,我替你去做,便不影響你領兵。”
拓跋黑云神情一凜,他倒沒想到拓跋阿爾蔑是要為自己,旋即心頭上涌起一股熱流。
他也知道野利有信站在拓跋曉曉那邊,善戰的人總是和善戰的人談得來,都是武夫,勾肩搭背飲酒斗跤,難免的。
這么一說,他就無法再勸了。
但他一路跟著,也沒有進去,不大工夫,拓跋阿爾蔑和副使出來,就見帳篷內一陣動靜,想必勇士們在用強,旋即,野利有信從支吾變成咆哮,他大聲喊道:“為汗王戰死我無憾,可是喂我毒酒……我不甘,我無罪。我為汗庭出生入死,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為什么?難道我連戰死的權力都沒有嗎?”
一個力士竟被他甩了出來,趴到了副使腳下。
里頭打斗得厲害。
那胖胖的副使也就用腳勾著趴地上的力士起來,自己使勁捋自己的袖子。卻沒想到,帳篷嘭地一聲又鼓出個人,他嚇了一跳,立刻就往拓跋阿爾蔑身后鉆,卻是這時,野利有信一頭亂發,身上血流不止地闖了出來,直奔拓跋阿爾蔑跟前。拓跋黑云大吃一驚,連忙往跟前沖去,卻不料,拓跋阿爾蔑表情淡淡的,一動不動,兩個人轉眼間已近達一尺。也許野利有信沒想到拓跋阿爾蔑不避讓,愣了一愣,掉頭往一側走去,甕聲甕氣地說:“與你們這些手無縛雞的人說不著,我去找汗爺,我要問他,他可是忘了我們野利家族,僅我野利有信的近親,為他戰死了多少?”
拓跋阿爾蔑卻不管他是不是走遠,還會不會威脅自己,大聲喝道:“人呢。衛隊。給我就地格殺他。”
拓跋黑云奔上來,一看野利有信轉過臉來,要往他前頭站,拓跋阿爾蔑卻是冷笑說:“野利有信。一杯毒酒能讓你死得毫無痛苦。毒酒你都不喝,你會是毫不猶豫戰死的人?”
野利有信呆呆站著,數十名士兵持槍戈叉把他團團圍住,外頭箭筒士也環繞跪地,用弓箭對準他。
野利有信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突然仰天大笑,指了拓跋阿爾蔑說:“汗王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一定不是拓跋氏的種。”他又指向副使:“看看吧。現在汗庭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兔子一樣躲在主人后面?”
他怒道:“便是我這樣人都打不贏狄阿鳥,憑你們么?”他又一陣哈哈大笑,說:“打一仗打贏了是吧。可以給我坐實罪名了是吧。我敢肯定,這不是你們的功勞。這是我連日攻伐,把他們打累了。給你們撿了便宜。是的。狄阿鳥要是這么容易打,五六年前就平定了他。我后悔。我后悔。”
拓跋黑云問他:“你后悔什么?”
野利有信說:“我后悔沒有決定投降狄阿鳥。有人勸過我,說我失了高奴,必是死罪,野利家族我這一支都會被殺。我不信,我說,我對汗庭有大功,我戰功累累。我就是有點貪財……拓跋部族誰不是?我罪不該死。我沒信。我想著,再不濟也要給我幾次戴罪立功的機會。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大吼一聲:“你們就是讓我戰死也要呀。賜我不流血而死?這不是榮譽,這是有罪,我沒有罪。”
他迎著刀劍,大踏步往前走,胸口頂上利刃,卻是繼續往前走,士兵們都被他嚇退,他卻還是往前走,他走得臉頰顫抖,雙目吐火,唱起一支緩慢低沉的歌兒來,這個撕殺一聲的壯漢,唱的卻是一曲叫做“赫勒可雄”的歌兒。
這是弘揚拓跋部族在草原征戰中視死如歸的歌,便是在這首歌的激勵下,幾代拓跋部族人從強轉弱,又從弱轉強,再從強變弱,始終不屈不撓,奔戰于不毛之地,戰于拓跋之山麓,與強敵周旋。
突然,一個年齡略大的士卒扔了手里的長叉,大聲說:“他是我們拓跋氏的巴特爾,不能輕易殺呀。”
旋即身邊就有人殺了他,數支刀槍戳在他身上,他吐著血,在地下翻滾掙扎。
拓跋黑云兩只眼睛一下晶瑩起來,飽含的淚光閃動。他再朝野利有信看去,野利有信身周已經插了一身的刀劍,嘴角卻流露出一絲蔑視的微笑,他朝幾人看去,吐著血說:“你們打不過狄阿鳥。他的兵和我們大不一樣。他們和我們不一樣。常年在這片臨近東夏的草原上,我早就已經知道。”
拓跋黑云喊問:“有什么不一樣的?”
野利有信斷斷續續地說:“他們……我也不知道。”
說完,他就任一堆刀劍架著,頭低垂了下去。
拓跋阿爾蔑發覺拓跋黑云在發愣,就冷笑說:“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先說知道,后說不知道。阿叔你還真當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