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戰場上的幾縷殘火,報喜的、報憂的傳令兵裹著令旗飛奔,靈武縣堡易手。
東夏的青牛旗幟開始在城門樓上高高飄揚。
這是高奴之戰第一階段標志性的成功。軋斷靈武堡,意味著東夏戰爭意圖徹底暴露,有可能面臨陳國的瘋狂反撲,意味著狄阿鳥開始集中五十余萬丁壯圍困三十萬陳國軍隊,也意味著接近百萬的軍隊要在高奴附近決戰,更意味著東夏比朝廷更早開始數十萬級別的戰役……這是一步難以想象的大棋。
其實按照大本營眾多參士的意見,第一階段不去搶占靈武縣。
要知道,一旦搶占靈武縣,拓跋氏三十萬大軍就成了困獸,如果不搶占靈武縣,也等于是圍三闕一,雖然圍住了三十萬大軍,但是留給他們一條較為容易逃生的生路,打起來仗來就相對容易,哪怕敵人逃走,聚殲個十來萬撤不出去的也已經是一場大勝仗。但他們一這樣建議,狄阿鳥就給他們白眼,回他們的話說:“一個、二個怎么這么沒出息?胃口怎么這么小呢?”
打靈武的前一夜,郭嘉抱著枕頭去見狄阿鳥,扎著不見就睡大帳外頭的勁頭,去勸諫說:“大王。你要是打下靈武縣,陳國的國本都動搖了,那還是中原朝廷征伐陳國嗎?都成了我們一國大戰了。”
狄阿鳥絲毫不為之所動。
他親取靈武,不是因為他手癢,而是反對聲音大。
他怕自己的部下陽奉陰違,打個幾天打不下來,跑自己跟前說:“靈武難下。”
他堅持取靈武有他自己的打算。首先舉國青壯傾巢而出,戰爭不能打長,一旦敵人還控制著補給通道,一兩個月圍攻不下,那就是整個東夏的災難,耗費大,國中無人,百業凋敝,容易被敵人所趁,這是他身為一個國王所不愿見到的;其次,機會難得,截止到現在,陳國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要以蛇吞象,準備跟不上,如果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進展不會有現在這么順利;再次,只有敢這么做了,聲勢才可以造大,而聲勢一旦造大,靖康就認為到了與陳國決戰的時候,會在中線上用盡全力,要知道,自己圈住了陳國三十萬兵力,是靖康他們中線突破的最好時機,如果他們不竭盡全力,朝野輿論也把他們壓死,會說:人家東夏王履約出兵,不是戰場主力,結果人家圍困了陳國大部分的兵力,你們都在干什么?最后,陳國不像東夏,成份混雜,打得地動山搖的時候,能夠讓他們大難臨頭各自飛……就像現在,圈住了拓跋黑云,如果拓跋黑云無力突圍,別人是沒有耐心等著拓跋巍巍親征來營救他們的,他們就會分崩離析。
除了他這些堅持的理由,他也需要給祁連營造好的環境,要是拓跋氏不再進一步抽調兵力,倉促營救,十余萬雍人起兵失敗了呢。他更是明白,滅了陳國宗廟,大漠以南就要有一個新的主人,誰的威名大,誰就是贏家,誰先納降多,誰就是贏家……要打仗,就要把戰爭變成自己的,做一個獲利者。
天黑進了靈武縣,大本營也遷過來了。
他集中身邊將領,開了一個規模較小的轅門軍議,商討戰役第二個階段。第二天,軍議會近一步擴大,擴大到正在領兵的各大將領,等他們來行轅開完軍議之后,數十萬東夏軍隊就不再隱蔽收斂,開始大張旗鼓,步步為營,碾壓拓跋黑云的生存空間,再將他們分割開,一口口吃掉。
軍議結束,已經接近午夜。
一結束,等著軍議結束的典客司將一則好消息告訴狄阿鳥,高顯出兵五千,并且在牛六斤的親自護送之下,抵達靈武。
兵力多寡是次要的。
狄阿鳥立刻松了一口氣,高顯示好,后方就安全。
高顯示好也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東夏的國力已經超過高顯,更不要說靖康,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高顯國因為自己的國情、地理限制,在貿易上對東夏和靖康也有著絕對的依賴。如果說狄阿鳥突然有一天騰出手,要滅高顯,未必就滅不掉,唯一忌憚的是靖康插手。高顯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兵東夏,那會把靖康也得罪掉,從今之后一點保障依憑都沒有了,恐怕也只有頭腦發瘋的人才認為自己撿便宜的時候到了。
狄阿鳥就是怕龍琉姝頭腦發瘋。以現在高顯出兵的情況來看,龍琉姝頭腦還是清醒的。他詢問了一下高顯領兵的將領是誰,典客中參給他報了個名,他沒聽說過,再詢問,又知道來的兵馬都是生蠻,不禁啞然失笑,看來龍琉姝是把他防得死死的,生怕自己利用這個機會拉攏熟人。
其實就這一點來說,狄阿鳥認為龍琉姝是失敗的。
其實生蠻比一些熟人更容易拉攏。比方說龍沙獾,如果他的心在狄阿鳥這兒,他早就歸附東夏了,他的心不在狄阿鳥這兒;比如李世銀,心高氣傲的沙陀人,當年狄阿鳥的學長,他能忍受昔日之晚生,今日之主人?反倒是那些生蠻里頭的將領,充滿貪欲,頭腦簡單,極容易收買利用。只是狄阿鳥出于重雍的思想,不愿意收買生蠻,因為支持這些生蠻,就意味著要幫助高顯倒行逆施,就要動用手段幫助這些生蠻欺壓親雍重儒的一派,將來戰爭贏了,人心卻輸了。
他并不親自去接待,反而跟典客說:“明天搞個儀式歡迎他們,私下接見就免了。你也要去轉告牛六斤一聲,他是孤的大將軍,接待要對等,別阿狗阿貓的,他都陪著吃酒喝肉。陪多了,人家還以為他拉攏高顯人呢。”
正說著,好像哪里有人喊了一聲“阿爸”,聽著聲音再熟悉不過,還以為出現幻聽了,牙豬兒滿臉漲的通紅,拉著一個少年模樣的跑得地動山搖,從門檻上猛地蹦進來。
他正要罵牙豬兒兩句,卻愣住了,牙豬兒牽著的少年是嗒嗒兒虎,同樣一臉漲紅,一看就是和牙豬兒瘋亂了一陣兒,他揉了揉眼睛,驚訝地問:“嗒嗒兒虎。你咋來了?”
嗒嗒兒虎哈哈大笑說:“阿爸。你想不到吧。我帶兵幫你打仗來了。我就是完顏阿虎呀。”
狄阿鳥懵了。
他剛才掛了一耳朵,領兵將領的名字都沒記,好像是姓完顏。
該不是搞了半天,這個領兵的將領是自己八九歲的兒子嗒嗒兒虎呢?他往門口望一眼,立刻就問:“怎么回事兒?你六斤阿伯呢?跟你一塊來了嗎?”剛剛說完,牛六斤就冒頭了,帶著兩個人徐徐走進來,他一看狄阿鳥的模樣,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笑道:“高顯出兵,自己不也知道是湊數示好?既然是湊數,派誰為將不一回事兒?至于選嗒嗒兒虎,這還不是女公故意的?”
嗒嗒兒虎說:“她召我去,我說我要打熊,她就非要跟我打賭,說如果我能打到熊,就給我個驚喜。我打了一只熊。阿爸。你猜我怎么打到的?我打了一只熊,她就說,阿虎,原來你已經長大了呀。那就為阿媽領兵打仗去吧。就派我來了。她還派人護送我過河呢,過了河,見了阿伯的人,她身邊的人才回去。”
牙豬兒說:“大王。阿孝王爺不是說你要派嗒嗒兒虎代替他嗎?看他還說這樣的話不?”
狄阿鳥苦笑。
他跟牛六斤說:“也只有她能這么干。嗒嗒兒虎能帶什么兵?副將是誰?”
牛六斤說:“副將是個生蠻,名字臭長,我也沒記住,嗒嗒兒虎叫他迷眼瘦斑豹兒。”狄阿鳥轉頭朝嗒嗒兒虎看去,嗒嗒兒虎笑著說:“阿爸。不是我亂叫。他那是雪山族名,譯過來就是這意思。”
狄阿鳥又跟牛六斤說了幾句話,嗒嗒兒虎追問他知不知道怎么打的熊,他就故意說:“別人幫你打到的吧。”
嗒嗒兒虎申辯說:“不是。那熊愛逮魚,我和伙伴們就用魚為餌,把它釣到水里,套到繩套上,它一露頭,我們就用叉子叉它,抵住它不讓它爬上來,它一游,我們就把它拽回來,結果就打到了。”
狄阿鳥大吃一驚。
他放嗒嗒兒虎去打獵,可不是希望他去打熊,問道:“不是你一個人吧?你們幾個人。這龍琉姝瘋了不是?放任你們去打熊,還打賭。”
嗒嗒兒虎說:“我們分隊呀,分成兩隊,一隊二十個呢。還有一隊都從部落里來的少年,他們被熊咬死好幾個,金鑲玉逼著他們打熊,結果熊沒打到,人死好多。我們隊的人聽說,都嚇哭了,說嗒嗒兒虎,要不是你想到了辦法,我們也肯定好些人被熊咬死、咬傷。”
這龍琉姝也太殘忍,竟慫恿孩子們去獵熊。
狄阿鳥怒火直冒,“倒行逆施”幾個字就在嘴邊上,見牛六斤使了個眼色,生生忍住了,揮一下手說:“你先跟你豬兒阿叔去玩。”
看著嗒嗒兒虎好一會兒,他才帶著牛六斤進屋子。
進去坐下,牛六斤就說:“你錯會女公了。你知道另一個帶隊的少年是誰嗎?是金兀術的兒子。”
狄阿鳥“哦”了一聲,說:“你不要說她是為了讓阿虎角逐王儲。”
牛六斤說:“事實就是這樣。”
狄阿鳥嘆氣。
牛六斤說:“她心絞痛今春又犯過。關鍵是她四叔眼看著也要不行了。以我看,她怕她四叔一死,國內生亂,想取得你的支持。她也在提醒你加強對嗒嗒兒虎的保護,嗒嗒兒虎在高顯沒有人守護。她獎勵嗒嗒兒虎出征,還不是想讓你趁機收買生蠻,再派給嗒嗒兒虎一支兵。將來這些人只屬于嗒嗒兒虎。”
狄阿鳥淡淡地說:“這會打亂我的安排。孩子懂什么?一旦早早就有權力,不是什么好事兒。當然呀,孤也懂她的一片好意。她也在暗示我,她后繼無人……如果傳誰都一樣,是可以傳位給阿虎吧。”他又嘆了一口氣,說:“可你想過沒有她有多殘忍,像嗒嗒兒虎這么大的孩子,被她逼著去獵熊,別說二十人,再多都是熊嘴之物呀。孤越來越后悔當年的決定,她會不會把孩子給孤教壞。”
牛六斤點了點頭,說:“是有些殘忍。其實也是你害的。她倒行逆施,是因為她和你爭奪不過百姓。她不借助薩滿教,沒有真神,沒有長生天,她怎么統治國家?”
狄阿鳥不敢相信地盯著牛六斤,問:“你同情她?!”
牛六斤說:“不光我同情,很多家鄉出來的人對她都抱著同情,如果沒有變故,她順利地嫁給你……”
狄阿鳥大怒,一掀幾桌,扔了數步遠,爬起來指著牛六斤說:“你們都同情她?你們誰來同情孤?這和孤有關系嗎?孤怎么著她了?孤讓她變成今天這樣的嗎?孤碰到過她與人偷情,孤原諒了她,孤被阿舅用作少值令,她來教訓,走一路,在孤后腦勺上拍一路巴掌……是的,也許她愛我,可是她的愛就是把我當成一個不能拂逆她的奴隸。孤堂堂男兒,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結果呢,她越走越遠,你們反而同情她。你們誰來同情過孤?哦。她是阿舅的女兒,出身高貴,就可以這樣?”
牛六斤大為意外,愣了一下說:“阿鳥。我沒說什么呀,你反應怎么這么大?”
狄阿鳥冷冷地說:“阿鳥是你叫的?叫大王。孤是你的大王,她是誰?你能不能不亂同情?”
牛六斤只好無奈地吞了下嘴唇,喊道:“大王。我有錯。我不該同情她,忘記自己的立場。”
狄阿鳥卻又無奈地笑了。
他一屁股坐下來,帶著諷刺說:“我知道你們為什么同情她,她是阿舅的女兒,你們愛我阿舅,你們就認為我多數情況下是在欺負她,她有今天,是因為我沒有娶她,我嫌棄她,我應該娶她,哪怕她與多少人上床……你們還都知道,當年我去求親,人還沒去,卻在想怎么能夠求不到親,認為所有的一切都出于我的算計。是不是?可你們想過沒有?孤雖然出身不算高貴,孤也是人,人和人沒有什么不一樣,沒有道理因為她是阿舅的女兒,做一些事情就是理所當然的,別人應該原諒的,包括將來的嗒嗒兒虎,將來的路是他自己的路,他走不好,別人憑什么讓著他?牛六斤?麻煩你不要把你的腦袋坐在屁股底下,和奴隸一樣想問題,滾蛋,滾你的營帳去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