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的時候,東夏軍隊的將領們就都已經接到了通知,要聚集到涼中石門縣,等候狄阿鳥的到來。
而狄阿鳥抵達涼中的第一站,就是石門縣。
之所以狄阿鳥選擇在石門縣駐軍,是之前東夏在石門縣奪占一個糧倉,這個糧倉未動,目前東夏軍隊的補給已經成了一個大問題,狄阿鳥抵達東涼城之后,東夏軍隊的補給就依賴王河運輸了,因為沒有搶占會寧,再從東涼城運輸,就要走旱路,而十幾萬的起義軍民,則會加重補給運送的困難。
因為奪取了高奴和東涼城,從用兵上講,東夏不缺糧草,但是運輸,卻隱隱將之制衡。
將領們將石門縣外的官道簇擁起來,而東夏中軍的先鋒也已經抵達,他們在石門縣外準備行轅,按照他們的猜測,不消片刻,狄阿鳥就會到來。起義軍隊中一些將領有些騷動,有的緊張失措,有的滿臉期待。祁連的內心也格外緊張,分別了十來年,眾兄弟之間杳無音信,雖有念想,卻未曾再能見到……他身邊的博小鹿卻一臉笑嘻嘻的模樣,腰里別著書,時不時擺弄一把繳獲的寶劍,一會兒正別,一會兒翻別。
他早早識得祁連,對祁連不顯生,本來還因為這些年進步大,處處與祁連較勁比較,但較勁完之后,就又恢復成了小老弟,不停拉扯祁連的胳膊問祁連:“你覺得是這樣好看,還是這樣好看?”
祁連就納悶了。
人家都畢恭畢敬地接狄阿鳥,這小子梳妝打扮,還拿把劍,捧本書,這會兒非要讓大伙分神看他怎么別寶劍好看。薛禮是當年與祁連一起投降縣城的靖康魚鱗軍將領,與祁連互相扶持,八拜為交,站在祁連的一旁。他就沒好氣地說:“少將軍。怎么別好看有那么重要嗎?大男人別個劍,咋別不一樣?”
博小鹿反問:“雅將你懂不懂?”
薛禮不吭聲。
這博小鹿跟在狄阿鳥身邊久了,練就了一身本領,到了西北,武藝和兵法自然都是數一數二的,平時傲得沒邊,祁連都鎮不住他,薛禮更不想與他交惡。
博小鹿瞅瞅薛禮,否了。
這家伙身粗短腿,胡子拉碴,一眼看過去,就是草野軍門,雅將?肯定不是。
博小鹿跳出來,大步往隊伍前頭走,一邊走一邊找自己認識的犍牛,看對方齊整,就讓對方幫自己整理衣裳。
對面吳班盯著他微笑。
這沒辦法。
“雅將”稱號一提,沒有將領不放在心上。
站在最前面等候狄阿鳥的竟是東歸的萬馬。
他一再西遷,部族生活艱難,一聽說東夏聚兵,就不顧妻兒的反對,率領部眾合兵了。
因為他當年收留過狄阿鳥,是狄阿鳥的叔伯輩,尤其祁連隱約知道點什么,私下與吳班講過,眾人自然不敢怠慢,把他放到第一位上……然而,他心里卻是百感交集,發現自己身邊的孩子們也都頭低著,知道他們心里忐忑,便不自覺地苦笑一聲。
當年自己掛在嘴邊的一介不成才的子弟,比誰都成才,光是這一點,也是把人羞殺。
他身后好幾個年輕的巴牙,都不自覺地坦露出自己的胸膛。
再一看,背上還背著荊條。
博小鹿卻記仇,走跟前了,打鼻孔里噴口氣,在地上吐了一口。
魚木疙瘩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萬武激動地上前一步,卻被萬彪一把拽住。
萬彪已隱隱成為萬家的主心骨。
他的意思萬武不敢不聽,萬武便退回來,卻是說:“我們這一次來投奔他,帶了兩三千部眾呢,這可都是夏侯氏的老底子,草原上征戰不弱誰的,他的部將都敢在咱臉跟前往地下吐吐沫。”
萬馬回頭看了一眼,雖然沒有聽清,卻呵責說:“勿亂言。阿鳥是你們的兄弟。當年的事,是你們……”
他身體已不太好,喘了口氣。
博小鹿已經繞到幾個背著荊棘的人旁邊了,冷呵呵地說:“負荊請罪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小爺馬上公爵了吧,家里牛羊遍地,妻子都給添丁了,這日子過得?啊呀,這才幾年呀?跟對人!很重要!你看,這衣裳爛得,啊呀,一股羊臊味,這,這,看瘦得,骨頭都凸著,吃不上肉吧。”他往背后一指,輕聲說:“我的兵想吃,每天都能吃得上肉。”他把幾個人臊得,恨不得頭扎褲襠里。
他非昔日阿鹿,而今身為大將,哪怕再陰陽怪氣,也有一股瘆人的氣度在,幾個巴牙還是被人呼來喊去的,如何敢招架,都想給他跪下來求饒。
沒人管他?
誰能管他?
吳班起碼不管。
別看他年齡小,吳班都沒他南征北戰的資歷,就算按軍功論,吳班也未必比得過,何況他是狄阿鳥的養弟。
吳班和萬馬也不熟,跑來呵斥博小鹿,合適嗎?
吳班只好苦笑,最終朝祁連看去。祁連便大喊了一聲:“博小鹿。你回來。”
博小鹿回來了。
片刻之后,萬馬就心潮起伏了。
最先上來的竟然是博大鹿。
前呼后擁,甲士銳健緊緊圍裹。
這可是當初萬馬家的巴牙頭目而已,而今氣象,都不是一部大部首領可比。
博大鹿也意外,眼神里利芒閃爍,旋即在萬彪,萬武身上一收,現出淡淡的冷笑,脫口就是一句:“大首領回來了?”
他并不仇視萬馬,當年他不過是一個牧羊的奴隸,投靠了萬馬,萬馬對他有恩,但是萬馬的兒子們,他卻有一種骨子里的恨意。
萬馬竟不知道自己孩子干的事兒。
他只知道他博大鹿殺妻子以從狄阿鳥,從此一起浪跡天涯,自認為他兇殘無比,不免帶出幾分忌憚,連忙說:“鹿巴呀。你也有了一番成就呀。”說完,就閉嘴不言了。
博大鹿點了點頭。
萬馬和狄阿鳥之間關系的,也只有他知道得最清楚。
他都替狄阿鳥頭疼,這是他的一個叔父呀,唯一剩下的親叔父。看他們這些人的模樣,是往西一再遷徙,大部打不過,小部打贏吃不飽,更知道他們這次回來,不定是不是走投無路,但狄阿鳥得善待他們呀。能給他們什么呢?不符合大夏律了,狄阿鳥自然不會給,而給少了呢,他們還會認為自己帶著部眾來投奔,什么都沒落著,從而會失衡,認為投降了親戚,還不如投降個外人。
博大鹿卻深刻地記得,當年萬彪他們可都是要殺狄阿鳥的。
博大鹿不再與他們寒暄,也沒興趣寒暄的,一擺手,將騎士們分列兩旁。
他一眼看到博小鹿,招招手,小聲問:“祁連怎么排那么靠后?他是我們的老兄弟了,又是領兵的大將,為什么不往前來?”他又問:“龔山通,白老爺子,還有?薛禮,王山,丁成,馬二裘……”想不起來,他拿出一張紙,交給博小鹿說:“安排這些舊人今晚赴宴。大王要與舊人把酒言歡。”
博小鹿也壓低聲音問:“曾陽周氏那邊呢?”
博大鹿肯定地說:“大王一個也不見,行文阿哥和老太太不在了之后,大王已與他們恩斷義絕。要知道,因為他們的投降,經武阿哥被朝廷流放,被找到時,已經死于外地,大王不見面就殺他們,已經算寬大了。”
博小鹿點了點頭。
博小鹿目比了一下萬馬,示意他怎么辦。
博大鹿低聲說:“你可以與祁連商量,適度增加一些西隴的人杰。至于對那邊——他們怎么安排,大王沒說話。這尊神我也定不了,這樣吧,待會大王到了,見了面,他自己總會作安排的。”
不大工夫,又是一隊甲兵開赴過來。
一些不熟悉的人自覺還要等下去,而東夏國內來的人卻開始歡呼。
萬馬他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平平無奇的騎兵中,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在向眾人問好:“諸將士辛苦了。”
這還沒有博大鹿過來威風呢。
他們還在驚愕,兩個小孩前后追趕,一前一后停到眾人面前。
博小鹿撲上去就把嗒嗒兒虎的馬逮上,笑瞇瞇地要求:“跟阿叔見見人。”嗒嗒兒虎爬下馬,隨后狄阿瓜也下了馬,后面狄阿鳥跟上來。萬馬頓時激動,手舞足蹈地喊道:“阿鳥。”狄阿鳥還了個笑,在他跟前下馬,將韁繩扔給別人,扶住他的手拍一拍,笑著說:“歡迎阿叔回來。”
萬馬已經覺得很親切了。
但東夏的將領們都知道,這是冷淡。
狄阿鳥與萬馬擁抱一番,卻拒絕了迎上來的萬彪,只拍拍他的肩膀。
萬彪眼神閃爍了一下,就退到萬馬身后了,走到魚木疙瘩身邊,狄阿鳥只點了點頭。
幾個負荊請罪的巴牙擠過來跪地上了。
狄阿鳥卻又是一番模樣,一個一個攙扶起來,輕聲說:“受苦了。”
幾個巴牙頓時哭得鼻涕眼淚都是。一回頭,狄阿鳥用馬鞭指著幾人喊了嗒嗒兒虎一聲,告訴說:“這是你的幾位阿叔,當年你阿爸有幸有他們呀。只是阿爸自己過得凄慘,最后連他們都頂不住,離開阿爸了,他們是真頂不住了呀,饑餓,困苦,凍瘡,對于他們,阿爸是愧疚的,記住,他們也還是你阿爸的好弟兄。”
意外,絕對意外。
博小鹿張大了嘴巴。
面對萬馬,狄阿鳥都沒有喊嗒嗒兒虎。
狄阿鳥又要求說:“給他們行個禮。這是替阿爸告訴他們,阿爸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同甘共苦過的兄弟們,活著的死去的。”
嗒嗒兒虎立刻給他們行了個摸心禮。
萬馬心里不是滋味。
我是他的親叔叔,他怎么能不讓孩子拜見我呢?
博小鹿只好違心提醒說:“那邊是你叔爺,你……”
還沒說完,狄阿鳥打斷說:“那不行,先找你叔爺家的阿奶拜見,你叔爺怕老婆,你不先拜奶奶,回頭你叔爺可就難咯。”
萬馬頓時滿臉通紅。
魚木疙瘩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大喊一聲:“狄阿鳥,你什么意思?”
東夏將士個個動怒。
狄阿鳥一把攔住博小鹿,走回來,走到他旁邊,直接說:“魚木首領。魚木黎將軍從來沒有敢沖孤大呼小叫過。你認為你有張牙舞爪的資格吧。那孤想問問你,你回來,是真心侍奉孤,還是因為走投無路了?”
魚木疙瘩一擰眉。
狄阿鳥淡淡地笑道:“你要記住,咬主人的狗,主人掰他的牙。”
魚木疙瘩渾身都在抽搐。
狄阿鳥卻逼視他,還往前挪了一步,等他后退一步,而萬馬試圖來隔斷,就說:“這是我們家族自己的事,魚木疙瘩,孤警告你,你再瞎摻合,你會死無葬身之地。”回過身來,他拉住萬馬的胳膊說:“侄兒是無禮,但不是在記恨當年。見你們把部眾帶成這樣,氣就不打一處來。部眾你可愿意交還給孤?”
這什么意思?
眾人愣了片刻,萬武猛地跳上前去。博小鹿立刻迎了上去,一拽一扣,就把他窩在腳下按制住。
萬馬猛地一嘆氣,過了一會兒說:“交給你吧。也沒什么舍不得的,都是一家人。”
狄阿鳥瞪了博小鹿一眼,要求說:“放開。”
他帶著無邊的銳氣,走到萬武旁邊,問萬武:“你不愿意?”
萬武吼道:“狄阿鳥。我們父子可是來投奔你的。你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們呢?”
狄阿鳥冷笑說:“孤怎么樣?部眾是你們的私產嗎?”
他一轉臉,逼視魚木疙瘩:“是你的私產嗎?”
萬武又驚又怕,坐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這是個下馬威。
適合而止就行了。
狄阿鳥宣布說:“部眾肯定是要收回來。阿叔主動交來部眾,大公無私,孤亦不能輕慢待之呀。記下來,爵位封賞可與我堂伯看齊。”
旁邊頓時有人驚呼:“大王。太高了。”
萬馬也不免記恨地朝這人看去,從親情的角度上言,親叔還比不過堂伯?
狄阿鳥輕聲道:“不高。他是我的親叔叔呀。孤再恨他,也不可能薄待他。何況他主動交來部眾,結束了夏侯氏部眾四分五裂的局面,也是一場大功勞。”
狄阿鳥牽著嗒嗒兒虎,大踏步往前走去,嗒嗒兒虎的目光還留在身后,狄阿鳥嘴角里卻滿是冷笑。
部眾?
怎么可能讓他們當成私產?
今日冷待,改日可以和解,但是部眾不一開始就收回來,一并安置了,將來怎么能開口收回來?
他大步流星,走去了祁連身邊。
祁連已經成了個棗紅臉膛的大漢。
狄阿鳥一拳擂在他胸上,笑了起來。
祁連先是拘謹,但很快也爽朗地笑了起來,雙雙擁抱。
狄阿鳥干脆一把把他抱起來,再放下,給嗒嗒兒虎說:“你阿叔,和親阿叔一樣的阿叔,武藝好,箭法好。”
嗒嗒兒虎連忙行禮。
接著,狄阿鳥一路擁抱過去,遠不是對萬馬等人的冷淡。
龔山通撲在腳下痛哭。
狄阿鳥把他強拽起來,帶著興奮說:“孤的子房找回來了呀。”
龔山通是有大才能的人,但一句上古賢才“子房”,卻一下夸到頂了,于是自己紅個臉,訥訥地說:“大王取笑了。”
遠處,萬馬等人靜靜地站著,看著他們一團喧鬧。
魚木疙瘩悠悠地說:“看他怎么對待外人,又怎么對待我們?投奔他,還不如在草原上流浪呢。”
萬馬嘆氣說:“為什么這樣對待我們,你心里沒數嗎?”
狄阿鳥一路走過去,直接把白燕詹,龔山通和祁連帶在身邊,并要他們一路給介紹下去,等到了西隴周氏,則厭惡地說:“雍奸也起義了嗎?”白燕詹咳嗽了一聲提醒他。狄阿鳥卻從鼻子里冷冷噴了一口氣:“若不是陳國投降于東夏,一時清洗了往事,這些投降叛國的,都應該重重治罪。”
說完,也不管周氏爺們是不是發愣,帶著人往下頭走去。
見完眾人,往他的行轅去,在路上,他便問嗒嗒兒虎:“知道阿爸為什么對有的人冷淡,對有的人呵責,對有的人不屑一顧嗎?何人該遠,何人該近,你要分清楚,昏庸的君主,就是親近不該親近的人,遠離不該遠離的人。”
嗒嗒兒虎皮皮地作個鬼臉。
旁邊白燕詹還在為周氏說話,輕聲說:“周氏也等于被迫而降呀。”
狄阿鳥輕聲說:“孤豈不知道?但他們投降之后呢?難道還要讓天下人去學會怎么被迫而降嗎?”
當年周氏投降之后,不是來曾陽勸降,就是家族里頭的人跑到曾陽做縣長,關鍵是,靖康早為他們落案。
白燕詹點了點頭。
名聲臭了,狄阿鳥總不能趕著去沾身糞吧。
狄阿鳥又說:“老太太被逼死了,經武被流放,也死了,這是孤感情上無法諒解的往事。”講到這里,他一陣感懷,就開始給嗒嗒兒虎講他的“義兄、義母”,往事歷歷在目,他講得動情,把白燕詹都給聽哭了。狄阿鳥這又要求龔山通說:“這些事情,你都知道,給孤準備篇祭文,銘記這一切吧。”
再面朝祁連,他真誠地說:“東夏的軍事制度和兵法自有體系,你是后來者,已經落后了,孤不急于拔苗助長,所以,寄期望你好生學習,之后再將兵,再為孤征戰,沉不下心的人,不可作大將。”
祁連連連點頭。
狄阿鳥又說:“軍隊聚集在涼中不是辦法,你們也都是拖家帶口的,趕緊的,把老弱送往東涼城,在那兒就食。之后對你們的安置,孤還要與你們商量一下,今天重逢,先不講這些了吧。”
龔山通苦惱地說:“相當多的人想返回西隴。”
狄阿鳥嘆氣說:“是呀。舊土難舍呀。但孤不可能讓他們回西隴,回曾陽,那里不是東夏的地方,東夏也保證不了他們的耕地和生活。你就這樣告訴他們吧,如果執意回去,孤會與朝廷打招呼,一路放他們南遷。”
白燕詹笑道:“龔秀才。你過慮了。也沒有多少人執意回去。想回是一回事兒,真正會回去是另外一回事兒。正像大王說的那樣,不回去什么都有了,回去,一切未可知,造好聲勢,不用過于擔心。再則,就是要快,讓老弱去東涼城就食的事情不可以拖,明天就要動員他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