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受降、閱兵、入城的儀式在即,西北義軍中抽調的丁壯終于排成像樣的隊列,博小鹿總算松了一口氣。他讓犍牛們喊上口令,作一次假閱,而自己則爬上一片坡地,口銜一根青草,放松地吹起口哨。
狄阿鳥對所抽調的丁壯有與閱兵無關的期望,博小鹿也只是希望他們閱兵時能夠排成隊列,重點放在其它地方。
這些歷經磨難的雍人們卻像是嘗盡了世間的甘酸,豁然醒悟到將士、軍隊應起到的作用,刻苦得讓博小鹿這種手辣的人都動容。
短短幾天,他就記住了不少人。其中有個叫許三小的十六歲少年,因為打小是左撇子,分不清左右手,走路的時候,也慢半拍,姿勢做不到位,卻是從早練習到晚,一刻也不肯停歇,中午大太陽底下,抽劍目比,還劍入鞘,步步向前,一步一坑,渾身衣裳都是白色的鹽漬。
也許他覺得他練好這些,就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軍卒。
東夏兵都欣賞這樣的少年,時不時路過,一看他還在那苦練,紛紛說:“這少年是天生的軍卒。”
博小鹿的視線就落在他身上,哪怕這個許三小只在隊伍中毫不起眼的角落。
有時候挑兵就得眼毒,靖康視悍卒為草莽,不重視單兵武勇,所以他們的兵不可能強,東夏卻正好相反,有個兵苗子多少人盯著,博小鹿嘴里說著這小子人笨,心里卻計劃著怎么把他弄走。
沉寂了三年,出山后,眼看那些不如他的人都帶著甲等軍府到處晃,兵員素質令人眼饞,他有心弄出來一支東夏虎賁出來,所以雖然只接手一支東夏乙等軍府,但這種雄心令他痛下決心改造軍隊。
這一次長途奔襲,他在沙漠中磨練士卒,讓士卒們在無人區存活,接受生死考驗,設法增加他們的體能和意志,一路半行軍作戰,半練兵,最后拿一個乙等軍府完成很多甲等軍府也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盡管如此,軍隊還是沒法令他滿意。抵達西北之后,他攏了一些軍民,從里頭挑出苗子,就等著見到狄阿鳥之后,上報正名,建立兵籍,所以這邊要入城了,他的助手——狄阿鳥身邊的衛戍將領鉆冰豹子都不能來見狄阿鳥,他壓著人家在沙漠邊緣瘋狂練兵。那些新兵,每天都要鉆入沙漠,完成犍牛下達的訓練目標,而他只扔一句激勵的話:“誰優秀,把誰抽上來去,跟著大王進城。”
在他視線的余光里,一頭白發的鉆冰豹子逐漸接近。
他心里冷笑,心說這小子咋跑過來了?
鉆兵豹子希望襲擊他一回,躡手躡腳,躡手躡腳接近,突然撲上去,博小鹿“嗖”地在地上麻利閃身,一腳掃在鉆冰豹子小腿骨上。
鉆冰豹子收勢不住,意外一聲怒吼,巨大的身軀撞向地面,砸出了一股土煙,又帶著一道土塵,往坡下滾去。
片刻之后,鉆冰豹子灰頭土臉地爬回來,委屈地說:“跟你鬧著玩呢。博小鹿你下手也太狠了。”
博小鹿冷哼說:“你活該。你還是代我練兵的將領。沒見過你這樣的笨熊。怎么告訴你的?怎么走路的?姿勢?腳的方向?我告訴你,阿哥背個人,都能下腳不起聲響,大雪天腳印你都幾乎找不到。”
他說的是狄阿鳥。
鉆冰豹子無奈地說:“這不是與你鬧著玩?沒當真嗎?”
博小鹿又教訓說:“真正精于襲殺的獵人,習慣能化在行走坐臥上,還有當真不當真一說?”
他終于結束自己的嘲諷,輕聲問:“你怎么來了?我阿哥讓你來的?還是大本營給你下令啦。我沒讓你回來呀。那沙漠邊緣,多好的練兵地,尤其是雍人缺少馬戰,沒怎么上過荒漠,你不知道守著練兵,回來干啥?閱兵了,你也想跟著阿哥招搖一番?”
鉆兵豹子沒好氣地說:“我好歹也是十三級的犍牛,怎能不遵守軍令?這不是有事兒嗎,西邊來了一支駝隊,被我們扣下來了,說是自西土歸來的僧人,帶的有經書和佛主的骨頭,要前往長月。”
博小鹿“哦”了一聲。
鉆兵豹子又說:“他們說這個佛主的骨頭和經書能普度眾生,普度是啥我還不知道,反正一次能救十個人吧,說還能讓國家風調雨順,讓人全遇好事,我就在想呀,為啥讓他們去長月呢,為啥不帶回咱漁陽呢。這么大的事兒,我得回來一趟。”博小鹿一骨碌爬起來,反問:“佛主的骨頭?佛主我知道,雖然不知道他和長生天誰厲害,但是有不少人信他。他的骨頭?他還會死嗎?阿哥把青唐和尚抓起來讀佛經,也不見佛主救他,反倒是阿哥最后赦免了他,派他去長月了。”
他想了一下說:“要不我們把佛主的骨頭留下,其它的讓他們繼續帶著。”
他爬起來之后,就左右走動不止,反復念叨:“佛主的骨頭?你說佛主是被人打殺留下來的,還是怎么來的呢?”
鉆冰豹子搖了搖頭說:“而且里頭有個大和尚,說他是達摩活佛,我有點記不起來,我記得在雕陰曾有個大和尚叫達摩?”
博小鹿“哦”一聲,驚詫地說:“達摩?對,就是達摩。他回來啦?”
鉆冰豹子說:“沒錯。看來他是有點真本事,途經西邊的地方,各部各國都護送他,你不知道,那駝隊中啥人都有,全身膚色一身黑的都有,說是叫昆侖奴,鼻子上還穿著金環。我是大開眼界……看來佛主未必比長生天弱。”
博小鹿是長生天忠誠的信徒,冷笑說:“看能看出來?”他要求說:“沒把駝隊押送過來?這個達摩當年就是光會講故事,啥也不會,阿哥嫌他在學堂吃白飯,讓他去西天看看。走。告訴阿哥一聲,達摩回來了。娘的。這兔崽子回來,一心想去長月,不想我阿哥,怎么不好好揍他?”
鉆冰豹子跟上他就走,一邊走一邊說:“押送過來了,但是里頭都是駝箱子的駱駝,走得慢,我回來得快。”
狄阿鳥正在試新衣裳。
要入城呢,車駕,儀仗都難湊齊,還在弄了身新衣裳。
一開始別人嘆氣,他反倒得安慰:“孤是天之驕子,何以車馬為襯,彼時一身錦衣,雄姿英發,亦不失巴特爾之本色。”
現在,看到新衣裳,他愁了。
把玉帶扣上,找個銅鏡照一照,他大搖其頭,說:“大狼不太合適吧?人家一看,這東夏的天子為啥不是龍是虎,而是狼呢?就算你們再改不了,蒼狼配玉帶嗎?去。裁牛皮去,要青色的。”
文參一邊往外走一邊嘀咕:“為什么狼又不行了呢?以前給你繡龍,你說要狼,這最近幾年又不要狼了。玉帶多貴,牛皮多賤?窮日子過多了。”
一抬頭,見著博小鹿,文參咳嗽一聲,當是招呼。
博小鹿一進去,就見狄阿鳥一身大金袍,上頭繡著蒼狼,尾巴從屁股起,頭從肩膀上伸到胸口,前爪抓往褲襠,頓時目露羨慕,連聲說:“阿哥這頭狼大呀。這狼咋跟虎一樣,擺著下山的架勢。”
狄阿鳥說:“鬼才知道為啥這狼跟虎一樣呢。孤都在想,是不是陳國流行這種狼。有個狼頭,胸心里繡上不就行了,這衣裳穿出去,和你博小鹿一身花鳥有啥區別?”他越說越氣憤:“孤怕他們麻煩,說隨你們去做,結果做出來就成這樣了,你說孤一介雍人,踐祚為王,有條龍多好,現在穿出去像啥?”
博小鹿連忙說:“你以前不是繡狼嗎?”
狄阿鳥咆哮道:“孤是為了親近草原人,可是這陳州雍人多還是草原人多?老子堂堂大王,肩膀上扛著一頭死狼進城,一看就是番邦小丑。”
咆哮完,他自己又笑了,擺擺手說:“算了。算了。回東夏,孤就自己定一個衣繡標準,像靖康一樣,啥時候咋穿,全給定下來,不能再這樣亂來。”
博小鹿翻翻白眼,輕聲說:“大王。達摩回來了?”
狄阿鳥意外,反問:“誰?”
博小鹿大聲說:“達摩。被你派去西天的達摩。他帶著駝隊回來了,駝隊里不但有經書,還有佛主的骨頭。”
狄阿鳥愣了一下:“佛骨?”
他不是博小鹿,念叨說:“釋迦摩尼坐化留下來的?達摩真是有能耐呀。把佛主的骨頭都騙回來了?”
博小鹿驚喜地說:“阿哥知道呢。聽鉆冰豹子講,這個佛——骨,能,能,能啥?鉆冰。你說。還是我來說,能保佑國家風調勻順,能一天活十個死人,能?還能干啥?能讓人一天到晚都撞好事兒。”
狄阿鳥沒有說話,眼睛瞇縫了起來,片刻之后,下令說:“速傳達摩。”
鉆冰豹子連忙告狀一樣說:“他要去長月。你說他不去漁陽,他去長月,怎么辦?搶吧。”
駝隊中,比起數年前,顯得清瘦而黑達摩,在一匹馬上抱袖而行。
西方佛國的人對中原靖康也感興趣,加上他會武功,令西方大雷音寺的僧人認為他就是佛主降下來,向東方傳道的人選,自是悉心栽培。
達摩自幼學習梵文,又精通詩書佛經,有了中西貫通,與佛國名僧辯論,無不旗開得勝,幾年間,舌戰百余活佛,贏得巨大的聲譽,等他回國的時候,但凡經過佛國,必受禮遇,資助自然不會少,最后匯聚成一支大駝隊。
抵達陳國境內的時候,陳國的一個附庸把他給扣下來了,起的念頭有點像鉆冰豹子和博小鹿,隨著戰爭中,陳國即將被毀滅,他才能順利得以東歸,這一東歸,西方原先陳國的附庸,都紛紛示好,認為他回到長月是會與皇帝見面,甚至有的人準備了使臣,一路跟從,表示對中原皇帝的臣服。
一路上避開戰爭,卻還是沒有想到又被東夏人扣了。
他走的時候,狄阿鳥還是一介流囚,他自然不會想到自己和東夏人有點淵源,自是到處用佛主和靖康皇帝嚇人,但奇怪的是,別的國家部族都能嚇住,但這個東夏人卻不吃這一套,扣住駝隊之后,押送來了。
他心念千轉百回,苦思佛經,希望能夠拿出來一些驚世之言,能夠引發對方君主的興趣,若是對方君主從此信佛,那便再好不過了,即便不信,別扣著不放也行。
被人喊出來,帶著狂奔,他一下在心里失望了。
哪也沒有這樣對待有著活佛稱號的僧人的呀,看來這位東夏王,不信佛,信別的教,不是穆教就是東正教。
內心忐忑著,一名年輕的將領奔跟前了,笑著喊道:“達摩。”
他看看,認不出來了。
這博小鹿那時候還小,而今變化太大,他認不出來。佛主也沒辦法幫他認出來。
他就立刻打個佛號:“阿彌陀佛。小施主有何見教?”
博小鹿意外地“嗯”了一聲,重復說:“阿米啥佛?”
他不糾纏于這聲佛號,冷笑說:“達摩。你真是忘恩負義呀。我阿哥派你去的西土,你回來,不來我們東夏,往長月去,該當何罪?我阿哥要見你,你給再快一些。”
達摩打了個機靈。
他隨后話就跟上了,反問:“東夏王是他?強盛的東夏是他……你又是?哦,貧僧想起來了,你是小相公的弟弟。哦。哦。”
博小鹿直接問:“佛骨有什么用?你好好講一講,愿意不愿意獻給我阿哥。”
達摩一下懵了。
他再不敢夸佛骨的神奇,訥訥地說:“狄小相公說他想要?”
博小鹿想了一下,阿哥沒說要不要呀,就說:“好東西就得留下。”
到了狄阿鳥面前,達摩一陣忐忑,他想拿那么多的佛經和佛骨去靖康敲磚的,獻給狄阿鳥,卻是心不甘情不愿,細細觀察著狄阿鳥身軀相貌的細微變化,他一陣恭維,又笑著說:“早觀大王有王氣。”
狄阿鳥笑道:“望氣不是佛家語吧?”
達摩沒想到若干年后,狄阿鳥思維敏銳不改,連忙解釋說:“佛道本是一家。”
狄阿鳥“哦”一聲。
達摩早就想好怎么在中原傳道了,他這會西天取經,在路上就在盤算傳道的途徑,如此正好可以自圓。
他說:“大王恐怕沒想到吧。大王有沒有聽說過老子出關化胡?”
狄阿鳥輕輕點頭。
他旋即吃驚道:“老子就是釋迦摩尼?”
達摩笑道:“是。也不是。他們都是化身,佛主的化身,也可以叫佛主,也可以叫昊天上帝。也可以叫長生天,也可以叫昆侖神,拓跋神……”
狄阿鳥糊涂了,問他:“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信佛呢。”
達摩得意地說:“佛主的化身有先有后,留給世人的東西也不一樣,而今的佛教,乃是大乘佛教,是佛主所悟無上般若……所以,世間的道理,書籍,術法,義理,巫道儒,都不及而今之佛經,世人要放棄先前老的東西,用新的東西來替換,才能換來涅槃和永生。”
狄阿鳥一擺手,突然冷笑說:“好啦。達摩。別騙孤了,跟別人你大可慢慢宣揚你的佛法,在孤面前,就不要再破綻百出啦。你最后一句話,是老子在黃埔學堂啟發眾學子所說的,被你變了個樣兒,你當孤是你騙得了的呀。”
達摩也不知道為啥到狄阿鳥面前,萬般機鋒都出不來,一抓頭皮,說:“大王。這不是騙不騙,貧僧一生所悟呀。”
狄阿鳥說:“我不管你悟不悟。你倒給了孤一個啟發,化身?拓跋神和長生天,昊天上帝?若真是一人?”
他笑了。
在投降儀式之后,安排的有拜拓跋神,達摩的“化身”一說,突然讓他覺得不那么別扭了。
而且,神事飄渺,拓跋神和長生天,昊天上帝,可以不可以成一個人呢?
他擰眉思考,嘴角笑意越來越濃。
最后,他說:“因為你的佛法還不到,孤還真看不上你的佛骨,放心吧,會為你放行的,但你要記得孤對你的恩情,進了中原,要多多呼應我們東夏,最好一回去,就把西方的風俗地理整理成冊,孤想不光孤想要,當今皇帝也想要。”
達摩心神一振。
狄阿鳥又說:“聽說佛教在中原越演越烈,信眾日廣,你回去,因為去過西土,也許能掀起新一輪狂熱,如果你缺少有才能的人幫你,孤可以派你幾個才智之士助你一臂之力。你這個和尚也不缺才能,如果皇帝要西征大棉,你完全可以做向導,能助朝廷滅大棉,你就是靖康的國師,一品榮祿公。那個時候的佛教,可以像儒學一樣,成為國教。”
達摩立刻附身拜謝,由衷地說:“多謝大王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