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拓跋氏的宗廟出來,狄阿鳥落腳在涼中城陳國宮殿群的立政殿和武極殿。
這兩處地方,一處是拓跋巍巍用來理政的地方,一處是他居住的地方,涼中城原本是沒有宮殿的,整個宮殿群都是新修的,拓跋巍巍不是狄阿鳥,自會聽取底下謀臣進言,相信帝王修宮室以鎮天下的說辭,從他控制陳州開始,他就在選址,而今十多年過去了,宮殿還沒有能修完,而這兩處地方,就像修出來的招牌門臉一樣。
羊杜派來的使者本來還要非議,說他狄阿鳥受降之后入駐宮殿,不符合禮法。
然而,他很快就提不出來抗議了,狄阿鳥是接受這兩個地方作為落腳點,卻沒當宮殿用,純粹是當成自己的立腳點,中午抵達,下午,他就下令把大本營遷移過來,以方便處理諸多政務,傳達軍令。靖康軍使就見清一色的東夏人往皇宮蜂擁,想想自己義正詞嚴的反對,只有苦笑了。
陳國人,包括拓跋曉曉在內,從來沒見過國王進皇宮那么多人跟去住的,眼看車馬驢騾把人和物載帶過來,宮殿下方的廣場上修廊廄,搭帳篷,以為東夏是身在敵國,過于注重于大王的安危。
他們不了解狄阿鳥的作風,狄阿鳥卻是需要他們必須熟悉的,大本營挪過來,政令就已經傳出去了。
當天下午,狄阿鳥頒布了三條政令。
第一條是要求涼中尹等官員來見,要他們上報官衙實情,并派遣東夏的將領干員,與他們一道維持治安。
第二條就是簽發文令傳達至遠近各城,要求各個地方的官員,千戶治所三天內來涼中城述職。
第三條,次日召開朝會,但凡陳國大臣,沒有棄官打算的,一律通知到,要求次日一大早來立政殿。
不僅如此,狄阿鳥派兵,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拓跋巍巍的幾個中書舍人請到面前。
他們一到,就見東夏人把大量的文書在大殿上鋪成一排一排的,文參們地上爬著檢索。他們不知道狄阿鳥要這些人在籍冊中尋找什么,震驚于場景,縮著脖子,戰戰兢兢地往角落里躲。
狄阿鳥把他們喊出來,叫到自己身邊。
他們面朝狄阿鳥站著,身子后面有東夏人在唱書:“涼中分五縣一府……”頓時有人回應:“五縣報來,丁戶治所報來。”
類似這樣的長調終是刺耳。
幾個人時不時分神,回頭往場地里瞅。
狄阿鳥微笑著盯著他們,問清姓名,開門見山:“爾等應該是最熟悉陳國政務的人,把你們叫過來,是要在快速梳理籍冊的過程中,聽你們來講解真實的情況。”
幾人內心慢慢安定下來,主動說起陳國的情況。
他們還沒將陳國的朝廷構成講清楚,已經有一名文參送了個冊子給狄阿鳥,報告說:“大王。涼中治下的情況,千戶所,縣,府,官衙設置和百姓戶籍大致梳理出來了,大王看一下,就能有了一個印象。”
狄阿鳥接過冊子,自己快速翻閱一遍,交給面前幾人通覽。
他問的很直接:“民戶籍冊與實情可符?”
眾人紛紛說:“大不符。”
一名五十多歲的老者說:“征丁之前,可信七分,連番大戰,征丁嚴苛,十室九空,均是逃籍,能取信二三就不錯了。”
狄阿鳥眼睛立刻瞇縫起來。
他立刻又問:“沒有千戶所的籍冊,他們手里的百姓不用造籍嗎?”
眾人一陣猶豫。
狄阿鳥心思一轉,就猜了個大概,陳國都這樣了,千戶們假公濟私,大奪民戶,這些人大概是怕得罪人,又不愿意在自己這個新君面前撒謊,所以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狄阿鳥把眼神放到哪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身上,剛剛就他說得詳細,而且他自報姓名時告訴說自己姓褚。
狄阿鳥記得褚放鶴一家的籍貫地就是陳州,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族人,嘴里雖然沒問,卻親近很多,覺得親近,期望就多。
那老者果然肯說,輕聲道:“不知道大王知不知道掩籍爛戶?”
狄阿鳥尊稱道:“褚師請直言。”
老者說:“陳國穩定的時候,也定期追查千戶所治下的民戶,造籍造是造了,但這些籍冊被故意造得亂七八糟,即便原先是對的,千戶們故意把人遣個七零八落,給人更改居住地,姓名,最后,一冊民籍只能對上幾戶人家,上頭追查的時候,發現與事實半點不符,根本無法對照,追問這些千戶治下的情況,千戶們就裝傻,一問三不知,陳庭也無法追究他們的過錯,畢竟造籍的是陳庭。”
狄阿鳥“啊”了一聲,總結說:“我明白了,他們就把戶籍故意弄亂,里頭有多少人,多了還是少了,和他們沒關系。”
老者點了點頭。
狄阿鳥說:“那他們手里連民籍都沒有,自己治下怎么征兵,怎么收稅呢?”
老者苦笑說:“有精明的千戶,自己另外造籍,那些糊涂的千戶,一味找百戶索要,百戶找十戶索要,十戶官去搶,去奪。”他又說:“即便是不能用的戶籍,陳庭也應該有的,應該交給大王,大王這里沒有,說明……”
狄阿鳥點了點頭,給他一個目許,制止他再說下去,又問了他們一些問題,最后把他們遣走,唯獨留下褚舍老。
沒人了,狄阿鳥才說:“褚放鶴是孤的恩師,孤知道他是陳州人,卻不知道與先生有無瓜葛?”
老者說:“放鶴先生是我的族叔。”
大姓人家的輩分就是這樣。
這還不算過分。
狄阿鳥笑了一笑,這就說:“既然是恩師家族的世兄,不妨直言吧。”
老者猶豫了一下,說:“大王,沒有千戶所的籍冊,很有可能是王室故意不給,這周圍的千戶治所,以王族所占最多。他們不給,往大里說,他們有可能是為了給拓跋氏留幾分元氣,所以……這就變得極為敏感。”
狄阿鳥想了一下說:“孤要當他們是貪呢?”
老者嘆氣說:“大王梳理得這么細致,未必是件好事。古語嘗云,因勢利導,大王一來,就廓分清楚,容易生動亂。”
狄阿鳥沒有吭聲。
陳國的實際情況比他想的還要遭,如果說靖康地方上一團渾水,而陳國?整個地方是一團爛泥。
過了好一會兒,狄阿鳥才想起來說:“家中可有長輩在,恩師家族的長輩,小王自當登門拜見。”
老者說:“家里長輩早已謝世不出,而今雖然光復,但大王畢竟不是朝廷的人,想必他也是不愿見大王的。”
狄阿鳥愕然,反問:“你為何直說?這是你的性格嗎?”
老者苦笑搖頭,輕聲說:“大王要用我,難道不容我這種性格么?”
狄阿鳥無奈笑笑,說:“沒錯。是得用你。這番話,原是旁人不肯說的。”
過了片刻他又說:“孤聽說治理國家,一個人哭總好過一路人哭。如果孤眼中揉不進去沙子,你又如何教孤下手?”
老者搖了搖頭,說:“無從下手。”
狄阿鳥反問:“找出千戶設治所時的民戶,重新厘民呢?”
老者莊重地說:“等于白受降了,說不定投降了的人就又起來造反。民未附而士亂,大王何所持?”他說:“既然大王要將陳國交給朝廷的,何必為這些事費神?收買人心即可,何必在爛泥中找珍寶。”
狄阿鳥扶了額頭,繼而,他喝道:“郭嘉呢?”
片刻之后,郭嘉來到。
狄阿鳥問郭嘉:“拓跋曉曉為何不把千戶治所的籍冊交給孤?他與你提起過沒有?他不交?你判斷出于何種原因。”
郭嘉遲疑了片刻,把眼睛瞄向一旁站著的褚舍老。
狄阿鳥淡淡道:“但說無妨,老人家是孤世兄。”
郭嘉說:“他起心要為拓跋氏保存元氣,千戶治所的戶眾,要么在老拓跋氏人手里,要么在王室手里,他自然不肯一依附上大王,koi從自己人手里抽筋扒皮,更不要說他多少還要為將來考慮。”
狄阿鳥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查一下陳國最后幾筆征稅,若有明細,給孤找到,孤決定,將陳國為戰爭聚斂的財物返還給百姓。”
褚舍老大吃一驚,反問:“大王為何突然下此決定?”
狄阿鳥說:“民未附,則使之附之。”
褚舍老猛地一抬頭,竟眼睛瞪大著去看狄阿鳥。郭嘉也反對,說:“大王。您知道這是多麼復雜的一件事,有可能是陳兵到處搶的,收刮的,何來明細?而且府庫我們還沒清單,收刮上來的稅收,是不是實數我們還不知道,再說了,他們府庫要是富裕,咱們拿走當軍費也好呀。”
狄阿鳥定定神,說:“不。孤要退稅,而且把三方協議加進去,另外要求靖康朝廷為陳國百姓免稅三年。如果稅收沒有明細,則由鄉里均返。孤要厘清陳國,就得使民親附。這只是孤大刀闊斧的開始。接下來,孤還要料民,改千戶治所為鄉亭,收拓跋氏貴族豪奪之土,分與眾百姓……不服,那就殺他一個血流成河,如此才叫干成他拓跋巍巍干不成的事兒。”
郭嘉反對說:“大王,你別忘了,陳國是要還給靖康的,你為何替他們把刺拔了?”
狄阿鳥笑道:“孤既然為天下唱,那就一唱到底,不改現狀,某日拓跋曉曉返鄉,登高一呼,從者云集,何來陳國并入一說?而這種事,他靖康朝廷不擅長,孤擅長,孤要讓陳州永為陳州。”
他站起來,朝褚舍老看去。
老者一頭扎了下去,勸阻說:“大王三思。”
狄阿鳥搖了搖頭,輕聲喝道:“多謝你讓孤三思。既然要動的人多,那就先一步舉行掄才大典吧。”
狄阿鳥又說:“郭嘉,立刻準備文昭,但凡民間有孝行,德行的,能夠認識書文的,均可參加孤的掄才大典,選中者授之官吏之道,代為官員,去,立刻把士兵撒出去,三天之內,孤要周遭的百姓們全部知曉。”
郭嘉拒絕了,人是一動不動。
褚舍老斜了幾回眼,心說:“做大王的突然豪氣干云,你拒絕,不是興頭上澆冷水,你不怕治罪嗎?”
狄阿鳥反倒笑了,勾勾指頭,等郭嘉到了旁邊,給他耳語。
耳語片刻,郭嘉這才沒好氣地說:“大王。這又何必呢?”
狄阿鳥一揮手,讓他離開,自己則上前,一把挽褚舍老個腳不離地,輕聲說:“你是雍人嗎?”
老者又一陣苦笑,說:“我若不是,何來肺腑之言?”
狄阿鳥說:“若大酋仍在,爾等有土耕種否?”
老者愣在當場。
狄阿鳥哈哈大笑,揚長而去,走遠了,扔回來一句話:“你留在孤門下聽用,若有人才,速速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