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鳥等了又等,想到出征前夕,還要去阿媽那兒,見嗒嗒兒虎老不回來,干脆找去了。到了,才知道李芷正在給嗒嗒兒虎的冬衣收尾,讓嗒嗒兒虎在一旁等著。她是知道冬天可能回不來,讓人給嗒嗒兒虎做的衣裳,因為嗒嗒兒虎長得快,其它地方還好,肩膀有點緊,她便借著燈火,滿懷暖輝,舉著鋼針,拉長絲線。
狄阿鳥進門一聲驚訝,開口只一句,一句就把李芷氣個笑:“為了收買咱兒子的心,濫竽充數學做女紅呢?”
李芷瞪了他一眼。
狄阿鳥讓人把飯菜送來,叮囑嗒嗒兒虎眾多。待嗒嗒兒虎講到一長一短兩柄國器給自己帶來的麻煩,狄阿鳥笑了。他不允許嗒嗒兒虎還回來,輕聲說:“利刃不過防身之具,雖有國器之明,何來國器之實,就讓它們伴你建功吧。你懷揣國器,必不敢輕剽悍進,這也是對你的一番告誡……”他凝視著嗒嗒兒虎,面前站著的好像就是少年的自己,只是沒有當年自己的跳脫。
他在心里念叨:“我的孩子,國器是你呀。”
隨后他想起什么,喊了人來,去取,不大工夫取到一把中空的長柄。
狄阿鳥先接在手里,將定夏長刃要來手里,去掉尾鍔,在尾部擰了一擰,竟把長刃藏到長桿里頭,接著把短的按照同樣的辦法插到上方,組成一把機關暗藏的長兵,而上頭的短兵還可以套回那把圓鞘……嗒嗒兒虎實在是沒想兵器能這樣組裝到一起,而且他確信小媽給自己送去,暗中就是阿爸授意的,不然的話,怎么能準備這只長桿,親密無間地接在一起?他看得心情激動,跪坐一旁大聲請求:“阿爸。阿爸。你把長的裝上頭,那不是橫刀嗎?把長的裝上頭呀。”
李芷分神看了一眼,責怪說:“你能不能給孩子說明白,少故作高深。”
狄阿鳥說了聲“好了”,拋給嗒嗒兒虎,笑著說:“這不是高深,長而易折的道理還不淺顯?橫刀為什么不好大行于世?容易折呀。用智為刃,勇藏智中,方不壞國器。阿虎,想想阿爸的話對不對?”
狄駝駝和幾個幼子下學回來,已經聽說阿哥回來了,跑得飛快要尋嗒嗒兒虎,一來就鬧成一團。
正好李芷收了針線,把一身黑裘弟給嗒嗒兒虎。
狄阿鳥卻主動接走了,掛則臂彎里說:“回來再穿吧,阿爸給放著。軍中會按天氣配發羊裘和棉衣,現在已經在做準備了。”
李芷陡然爆發了:“羊裘比貂絨熊裘暖來來著?”
狄阿鳥笑了笑說:“不還有棉衣嘛,你讓阿虎自己說。”
讓阿虎說,他一定會覺得在軍隊里穿這么貴重的裘衣不自在。
李芷疼惜兒子,雖然在支持,但針對狄阿鳥卻有無名火,火還沒徹底爆發出來,嗒嗒兒虎搖搖她胳膊,小聲地說:“阿媽。這裘衣……黑的。是黑的。阿爸才要替我保管了。”
李芷愣了一下問:“黑的咋啦?”
嗒嗒兒虎說:“軍中有法紀,冬不著黑,能白一定要穿白。”
狄阿鳥充滿情感地望了李芷一眼,低聲說:“知道了吧。孩子怕你難過,一直盯著,卻不舍得告訴你。”
李芷一下迸淚了。
狄阿鳥搭一下她手背,輕聲說:“別難過了。收拾一下,帶些孩子一起去宗廟給阿虎加冠,等到凱旋回師之日,孤再為他正式加冠,然后昭告天下,我狄阿鳥的嫡長子已經成年,可以參與政事,也可以領兵作戰,同樣可以代父祭祀天地。”
宗廟在城郊呢。
家里去的弟弟妹妹又不是都能騎馬,一旦磨磨蹭蹭,不定到什么么時候,嗒嗒兒虎特別害怕不能按時歸營,胡亂在嘴里塞一陣食物,站起來,含含糊糊地說:“我們走吧。”
李芷也沒有遲疑。
她想讓嗒嗒兒虎在家多呆會兒,但她更了解狄阿鳥,甚至也明白狄阿鳥為什么匆匆為嗒嗒兒虎加冠。
加冠意味著嗒嗒兒虎已經成年。
成年的嫡長子,之后授予軍權、官職,鎮節一方,就都已經名正言順。
她用充滿情感的眼神望著狄阿鳥,微微猶豫道:“阿鳥。給阿虎加冠合適嗎?狄寶和由檢都已經超過十五歲了,還沒有加冠,諸人問起,你不是說等他們滿二十,始加冠不遲,剛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學習?”
狄阿鳥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他倆一旦加冠,就予他們實質的地位,給他們章京以上的待遇,封地和封戶。阿虎不一樣。”
幾個弟弟妹妹也不知道聽懂聽不懂,大聲喊道:“不公平。要阿虎也做章京。”
嗒嗒兒虎卻很興奮,大聲地說:“是的。兒臣要從新卒一步步坐起,為父王橫掃天下,然后回來考狀元,兒臣不需要父王白給一分一毫,父王將兒臣養大,就是最好的恩賜。兒臣……”
他臉都漲紅了。
李芷忍不住說:“看你激動得氣還能喘上來不?”
說歸說,她抓住嗒嗒兒虎的手,用力捏了一捏,等狄阿鳥又抱又扛,又用腳勾,帶了三四個弟弟妹妹走到前頭,她就在嗒嗒兒虎耳邊說:“你嚷那些干什么?你阿爸給你加冠,是要你日后可以名正言順地領兵,是要你為他分憂。什么從新卒一步步做起?身為嫡長子,要學會不妄言,一旦你在外頭喊出來,將來做不到,就要被人笑話。”
嗒嗒兒虎身軀都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他振聲道:“兒臣能做到。一定能。阿爸就是兒臣的知己,兒臣心里想的什么,他都能提前知道。兒臣自五歲起,晨起起舞,深夜不眠,習練文武技藝,自是要有一番不是別人成就的功業。”
李芷無奈地說:“傻孩子。”
她見狄阿鳥回頭看過來,似乎對嗒嗒兒虎的話饒有興致,就又把錯歸于狄阿鳥:“都是你阿爸把你教的。”
一行人在禁衛軍的護送下來到宗廟,已經到了半夜,其中一個孩子已經睡著了。
狄阿鳥給他裹上自己的披風,抱在懷里,望望宗廟的臺階,回頭去看那一輪圓月,給幾個也有些困倦的孩子們說:“今天為爾阿哥加冠,異日也要為你們加冠,加冠一日,便是爾等長大之時,從此為國為家擔負起重擔,爾父王誡訓爾等,爾等雖可賴汝父碌碌,錦衣玉食,享爵封侯,但亦請記之,爾父雖可予爾等富貴,卻給不了爾等大丈夫之功業。”
他拾步而上,幾個小孩在身后走爬。
剩下一個狄駝駝背轉身子,盯著嗒嗒兒虎,幽幽地說:“我要練好飛鏢……屁呦。屁呦。”
李芷把面龐湊過去,直直地瞪著他,想知道他拿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卻胡言亂語是要干啥。
狄駝駝激靈靈打了個顫,掉頭就跑。
李芷還在疑惑。
嗒嗒兒虎笑著說:“阿駝想趁我走,自稱習武,把我的飛鏢全要走,還沒來得及說,你把他嚇跑了。”
到了宗廟,宗長不在,廟祝叫來人手,將燈燭一一點亮。狄阿鳥讓人擺上祭祀天地、祖先的供品,帶著幾個孩子先給父親和祖宗磕頭,然后喚來嗒嗒兒虎,先加用黑麻布材質做的緇布冠,表示從有參政的資格,接著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表示從要服兵役以保衛社稷疆土;最后加上紅中帶黑的素冠禮帽,表示從可以參加祭祀大典,繼而告天地祖宗曰:“大男雖年方十四,卻少有奇志,而今自愿入伍為卒,孤心中欣慰,特告知以天地宗祖,當成年視之,佑他建功。”
也只有在宗廟和祖宗說話的時候,起居參才不在身邊。
他又說:“孤與諸先祖相約,嫡長自此皆當以此歲加冠,以示成年,可為父分憂,可磨礪之身心。”
這是李芷知道的。
什么亂七八糟的理由,這一句才是真的。
從宗廟出來,天色更晚,嗒嗒兒虎想趁夜歸營,說給狄阿鳥知道。
狄阿鳥同意了,說:“在軍,自當守軍法。”
看著嗒嗒兒虎上馬要走,他站在臺階上,猛一揮舞手臂,大吼一聲:“好男兒當橫行天下,讓乃父驕傲吧。”
馬作的盧飛快。
箭一般在夜色中閃過消逝,狄阿鳥一揮手,讓禁衛帶著孩子們先走,自己裹裹披風,便坐臺階上了。
蕭索的夜籠罩上來。
他坐在那兒,輕聲說:“不經磨難不成大器呀。休記乃父之狠心……”
不知什么時候,他發現李芷站到自己的身邊,驚愕問道:“你怎么沒有先走?”
李芷說:“怕你哭。”
狄阿鳥皺了皺面龐,好像臉上的肌肉不由自己控制了一半,回復得緩慢,又像是心絞疼,疼得不可緩解。
李芷幽幽地說:“阿鳥。別難過了。我們走吧。”
狄阿鳥說:“我驕傲,怎么會是難過呢。我想好了,平日難得陪你們,等我五十歲了,就讓阿虎成繼……我帶著你們,去過神仙一樣的生活。去花山怎么樣?我還是花山的掌教呢。將來也把它當成一個傳統。”
李芷問他:“花山是你的嗎?”
狄阿鳥獰笑說:“現在不是,但遲早是,靖康叛我東夏,對我來說,國家是艱難了很多,但何嘗又不是一件好事,將來我身上就沒有道義上的包袱。既然說我們雍人自古不兩立,孤為何不能有坐擁四海之心?”他又說:“生不得花山,死后也必讓阿虎葬我于斯,我的阿虎,我狠著心十四歲送他上戰場,戰場上回來,還有接下來的磨練,最終他會成為一代天驕,甚至超過我,將來的孫子也一樣十四歲就接受磨練,我們一代一代強,而靖康,則必一代比一代弱。此消彼長,定有我東夏一統天下之日。”
李芷淡淡地說:“野心是沒有止境的呀。前些年你還沒有這些想法吧?”
狄阿鳥狡辯說:“我這不是野心。孤這是雄心。孤總要給自己豎立遠大的志向,走完一程還不讓走下一程了?草原大漠歸我東夏盡有,難道讓孤壯志蹉跎,左擁右抱,聲色犬馬去?不,孤不會的,永遠不會,花山自古為天下雄,我愛它,有言得花山者得天下,不死于花山,孤決不罷休。”
夫妻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