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圓月仍然高掛,僅悄然移動了一下位置。月影下,輪換在外的士卒們或者在營門,或者在高坡,或駐槍并立,或者把白天記到的障礙物當成標靶,往野間張目,應急的士卒不需要警戒,便坐在營中的空地上,衣甲不解,外頭披一些厚實的衣衫,或者小憩,或者抬頭望著那輪圓月。
嗒嗒兒虎也在外面。一箭新兵重新歸他指揮,一半在簡陋的營房里,一半在外頭應急,為了防備敵人突然上來,他就橫跨營地,不停來回營房,駐地,查看他們的情況,一旦發現外頭的士兵睡著了,因為沒有露營經驗,身上什么也沒有,就一腳勾醒,給對方頜首示意那些老卒。
但內心深處,他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
過不一會兒,就盯上天空中的圓月,倚在幾個泥土袋子上癡了,而下一刻,就漸漸雙眼模糊,說睡著就給睡著了。
本來他決定縮短輪值時間,卻是連喊人換值都忘了。半夜清冷霜降,大霧漫天,遠處隱隱有火光和喊殺聲,他猛地給驚醒了,爬起來看看營地,篝火雖然還在燃著,但是士卒身上全披著一層白茫茫的霜花,躺得橫七豎八,睡得香甜,那高處,那矮地,飄著浮白,世界靜靜的。他環視一遭,暗自道:“這就是軍營生涯呀。”
嗒嗒兒虎小心翼翼地探著腳,往一座箭樓撿路下腳。
到了箭樓下頭抬頭詢問,箭樓上的犍牛張目一番,視野之中,并沒有喊殺和火光,就告訴他說:“你那是夢。是夢。我也常做這樣的夢呢,醒來了還分不清真假。”
這箭樓是以戰車為底的,不是立營標準要求的高度,嗒嗒兒虎又抬起頭,央求上去自己看一番,那犍牛經不住他請求,最終同意說:“上來吧。”把封了的梯口放了下來,嗒嗒兒虎也不等他先下來,幾下躥到了上頭,上頭招風,卻是更冷,手都趕到凍得發疼,嗒嗒兒虎向外看去。
大地除了一些篝火的光芒,就是一片霜花、月光和黑暗交織的世界,因為起霧,月亮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它灑下的光芒。盯著幾個有火光,像是敵人營地的地方,嗒嗒兒虎開始出神。
片刻之后,他問:“阿兄一直在這里,連成隊的火把移動都沒有嗎?”
犍牛說:“有。卻不是我們來的方向,也不是奔我們這個方向,而是往西去了。今夜有月,火把數量也不多,卻不知道敵人怎么回事,來回調動人數多少。”他豪氣地說:“李二蛋。你再怎么說也是個新卒,別的方面行,但是這觀候敵情,還得跟阿兄慢慢熟悉,上頭學問大了去了。”
嗒嗒兒虎笑出兩排雪亮的牙齒,就給犍牛指了一個方向,細細詢問,再指一個方向,再細細詢問。
那犍牛講解著,講解著,目光不動了,輕聲說:“李二蛋。你說著了。現在可以肯定敵人是在調動了,大規模調動,你知道阿兄怎么判斷的嗎?敵人營地的火光淡了,那篝火沒人照看,定有熄滅的。”他反問:“二蛋。你說我們行轅會不會率領大軍專攻他們的西路呀?還是打西是假,等敵人調動不顧,從咱們的來路殺上來?”
李二蛋遲疑片刻說:“阿兄像官學出來的,這兩種可能都有。”犍牛帶著驕傲一笑,說:“我就是從官學出來的。我姓柴,名進方。咱們牛錄打官學出來的雖然有好幾個,但帶兵的只有我。我在這兒繼續觀察著,你馬上下去找將軍,將情況告訴給他,看看需要不需要咱們配合接應。”
嗒嗒兒虎急急忙忙下樓。
剛剛下來,上面喊道:“兄弟部隊從我們來路上殺上了了。你不用去了。”
說完就喊幾個手下,片刻之后,角號便響了起來。
嗒嗒兒虎是第一個知道的,飛快地往自己的駐地跑,以免仗打起來,自己這一箭落后,他來得容易,回去走到半路,角號響起,將士們紛紛驚醒,把他給擋上了。
好不容易挪回去,果然是他們箭的反應最慢。
一些人躲在睡袋里,任老卒怎么推,都是縮縮又縮縮,而帳篷里的士卒更是如此,半天了,也沒有幾個爬出來,就連逢畢也不例外,喃喃自語,也不知道說的啥,就整個縮睡袋里頭了。
嗒嗒兒虎一個頭兩個大。
馬上打仗了,這不是丟人現眼嗎?
他拉起來一個,拽著脖子大聲咆哮著晃。眼看別人都已經集合完畢,他這邊還有十幾個還在地上,其它的也兩眼模糊,只好用腳踹,先把逢畢給踹醒,然后看他清醒,讓他喊外頭的,自己則往帳篷邊跑。
人沒拽出來完,楊二廣就奔出來了。
嗒嗒兒虎還想搶出戰呢。
他的人全部列上隊,精兵已經抽調起來,殺出營地接應自己的人馬了。
逢畢見他沮喪,而剛才自己也睡得那么死,安慰說:“二蛋。沒事兒。咱們是新卒。打仗也不用咱們呀。”
過不一會兒,狄黑虎帶人走過去下令,讓剩下的士卒繼續休息。
嗒嗒兒虎臉黑黑地追過去詢問情況,一群卒子頓時相互埋怨,莫衷一是。
等他再一次回來,大伙說著要再睡,卻是想知道營外的情況,幾乎全湊到了跟前。嗒嗒兒虎也沒問到多少,更多的是想跟著出戰,在東夏,搶著出戰是一種傳統,不主動搶,就會被部下認為不合格。大伙有點沮喪,營外卻是煙花閃閃,每一種煙花都有一種意義,嗒嗒兒虎全部認識,就講給他們聽,講著講著,他自己困了,揮揮手趕走還湊在旁邊的腦袋,裹個睡袋給睡著了。
狄黑虎好幾次轉回來看他,見他一樣露宿在外,把自己的將帥大氅給他蓋上,嘆了幾嘆氣,硬著心腸走了。狄黑虎去過中原,又生活在漁陽,見過像樣人家的公子哥,拿出任何一個,哪吃得到這種苦,何況嗒嗒兒虎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便是普通人家愛子,就這個年齡這樣露宿,父母也是心痛呀。尤其難得的是,他一個少年,竟然一點也沒有覺得苦痛難以忍受,便是逢畢,也是唉聲唉氣的,剛剛嫌冷,和一窩人硬往帳篷里擠去了,現在還和人在帳篷里擠扛呢。
狄黑虎帶著幾個人繼續巡查營地。
他走得很是堅定。
抬頭看看天空,月亮不見了,混雜在霧里的清輝也在收斂,但前面,就是光明,東夏世子,十四歲時就能與將士同甘共苦,對他來說是一種感動和激勵,他肯定不光他,畢竟他是看著嗒嗒兒虎長大的,任何一個東夏人將來知道今天這一幕,都會毫不懷疑地認為,東夏會越來越強大。
戰爭打了一夜,清冷苦寒的一夜。
不知多少東夏男兒戰死于此夜,但道路打通了,后方駐扎的都是東夏兵,天一亮,軍府就有人抵達。
到來的這人鐘青善,卻是誰都不歡迎。
他是李芷家族的部曲,參軍出身,因為在軍營中摸打滾爬,轉了武職,混到今天,也已經夠著了軍府將爺的邊緣,因為夠著了,便對軍府另有一套看法,瞄準了布敖的位置,布敖不怎么識字呀。
李芷部曲中,混到他這種位置的人不多。如今這一閥在樊全爬不上,樊缺連個甲等軍府將領都搖搖欲墜的時候總不停物色合適人選,好給扶上去,而有了他們這一閥人在背后,鐘青善連戰功赫赫的布敖將軍也不覺得有什么,認為布敖缺陷大,遲早會被狄阿鳥扔回家養老,狄阿鳥雖然會壓制李閥,但將來他總會衰老,嫡子總會崛起,自己要為未來打鋪墊,于是爭權爭得厲害。
東夏軍隊暫時沒有論資排輩的惡習,或者說沒有凸顯,比如布敖,現在要受博小鹿管轄,博小鹿一句話他就要忙半天,或者說梁大壯,他也一樣,委屈歸委屈,真歸到博小鹿帳下,也是受了氣,回來大聲責問部下怎么不生氣,而不是自擺資歷,搞對抗。
但東夏的軍隊自締造開始就在作戰,戰爭中上下級之間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卻不是旁人輕易能撼動的。
他文職轉武,本身就沒有在戰場上拿下相應的軍功,雖然布敖為了大局,說他有屢次運籌帷幄之功,但下頭的牛錄將領,并不多買他的帳,不給他多少好臉。韓英和另外一個牛錄將領還好,楊二廣卻和他純粹交惡,交惡的原因就是楊二廣缺點多,他想用楊二廣的缺點來拿捏楊二廣,比如私造籍貫的過往。這才是多大的事兒,這不過是開國將士對自己身世的一點美化,狄阿鳥都知道,私下里是諒解的,為什么諒解?他需要東夏的將領牽引附會,去羨慕士大夫的生活,于是笑笑過去,鐘青善往這上頭捏,楊二廣豈會懼他,動不動和他上勁,鬧到這茬,就硬著脖子,滿臉通紅地說:“你想查你去查好了,我家兩代都是大王的部曲,有什么你直接問大王更好。”
楊二廣是個半混不混的人,護短,好戰,也得將士愛戴,他與鐘青善交惡,將士們就討厭這人。
鐘青善之來,也帶著對楊二廣自報戰功的質疑來的。
考功的主薄雖然不受楊二廣完全管轄,但是不排除他們勾結呀,怎么可能一個牛錄上來,被敵人死死圍住,殺敵兩千多人,還抓個萬戶呢?如果說牛錄殺敵兩千有點疑問,他前部才多少人?卻斬首一千二百多人?還抓個萬戶回來?抓萬戶的是誰?李二蛋和逢畢,逢畢又是誰?
布敖的兒子。
鐘青善的疑問大了去了。
因為他有文職的背景,布敖派他來讓他處理萬戶那日松的問題的。
如果證實敵人就是林中部族,萬戶那日松可利用的價值太大了,這個事情,他自己也不敢拖延,已經派人飛報博小鹿,所以怎么對待那日松,怎么證實那日松的身份,更不能讓武夫來辦。
但鐘青善卻是偏題了,一來就直奔考功主薄去的,單獨見,單獨問。
主薄覺得他有問題,黑著臉跟他犟完殺敵數量,要帶著他去找人頭,他才信服,接著直奔第二個問題:“李二蛋是個新卒,戰功上他到底有沒有摻假?”
他這也是琢磨過的,他不能直接質疑逢畢,為啥,逢畢是布敖的兒子,那擺明了直奔布敖去的,所以這個李二蛋就是他的突破點,這里是問主薄,那邊他就讓他帶來的士卒去抓拿李二蛋去了。
抓了干啥?
用點非正常手段逼問一番。
若是李二蛋承認他弄虛作假,這就能當成舞弊案來辦。
嗒嗒兒虎才剛睡醒,按照自己的習慣,帶著一些睡醒的士兵熱身,卻是不妨來了一隊軍府士兵,開口就問:“李二蛋是哪個?”
嗒嗒兒虎應了一聲,上來幾個人就按他。
嗒嗒兒虎一奮力,將幾個人掙脫,帶著十二分不敢相信,喝道:“你們要干什么?”
為首的犍牛早就跟著鐘青善鞍前馬后的了,沉沉地說:“鐘將軍要我們帶你去問話,問你怎么造的假,竟然擒個萬戶回來。”
嗒嗒兒虎樂了。
士卒們也圍了上來,把嗒嗒兒虎護住,怒目盯著這些從軍府來的人。嗒嗒兒虎生怕士卒出于義氣,作出過激的舉動,甩甩自己脖子,雖然傲氣十足,卻在變相讓步:“我只知道軍府將爺有布敖將軍,不曾聽說哪出個姓鐘的將軍,難道軍府還有兩個將軍,請你更正他的官職,通過我們牛錄來找我。”
他這句話其實是密不透風的。
雖然大伙稱呼狄黑虎為將軍,甚至稱呼他嗒嗒兒虎這個箭長都可以稱呼將軍,但軍府,真正的將軍只有一個,就是布敖,這是東夏官制上的規定,便是楊二廣,只是佐領,也不能算將軍,除非是有著特殊戰功,官銜加身,但上頭沒有虛位,叫“以下坐上”,才可以正式稱為將軍。
其實布敖和梁大壯也都是以下坐上。
他的戰功不止一個將軍,在將閣有排行,有賜號和等級。
嗒嗒兒虎說的是正統官話。
如果是鐘青善自己在,他立刻就能明白,面前這個少年不是那么好相與的,但來到的犍牛卻怎么分辨,分明覺得嗒嗒兒虎是在蔑視鐘青善,“噌”地就把兵器抽出來了,因為口齒言語運用不好,脫口道:“你想拒捕是吧?”逢畢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卒中有人記得他的身份,把他推醒,希望他能給李二蛋解圍,他一出來,就掛了一耳朵,大吼一聲,上去就踹在那犍牛屁股上,喝道:“你捕誰,李二蛋一直跟老子在一起,犯啥法了?老子怎么不知道,捕?”
因為這一腳。
頓時兩支士卒劍拔弩張。
逢畢其實沒在阿爸的軍府呆過,只是來了楊二廣軍營,人家都說他是軍府將爺家的公子而已,軍府來的士兵也不會對他客氣,上來就用兵器把他架住。但他們這一箭也不甘示弱,一邊扯著嗓子喚人,一邊持兵器再逼上去。那犍牛驚懼交加大吼:“李二蛋。你想聚眾抗命不成?”
場內還冷靜著的其實只有嗒嗒兒虎一個。
他喝道:“都把兵器收起來。軍營私斗,罪加一等。這是我們東夏的逆鱗,你們都忘了?包括你們軍府來的,不是說喊我問話,難道械斗起來,你們真能把抗命加到我身上嗎?你們有捕我的軍文嗎?你們有與我們牛錄通氣嗎?據我所知,需要我的直屬上級和你們一起來吧。”
他有什么可怕的?心里早想好要去,看看這是哪一出,安慰著同袍,就大步提上自己的長兵器先走。
他怎么帶著兵器?
來帶他的犍牛一時愣了,但因為剛才劍拔弩張的場面,他這會兒想的是先把此人帶走,硬生生忍住,一擺手,帶上人跟在后面。
逢畢怒得上躥下跳,也跟著要走,一個有爵的老卒一把把他拽住,提醒他說:“咱們去找咱們將軍呀。”
他們這一箭現在直屬牛錄。
逢畢想也是和戰功有關系,一下想到狄黑虎最能做見證,立刻去找狄黑虎。
找到狄黑虎。
狄黑虎巡營巡了一夜,正想趁天亮,后軍上來,通道通了,安全,可以休息一會兒,聽逢畢來到一說,愣了一愣。
他心里第一個想到的是嗒嗒兒虎的身份,若是嗒嗒兒虎這樣被帶走,非是身份泄露,有人想害嗒嗒兒虎。
這種恐懼足以讓他不顧一切。
他持了彎刀帶上逢畢出來,到了外頭,跟衛士吼道:“立刻點兵。”
他已經等不及點兵,沿路喊人,一邊大步流星,一邊下令:“聽我命令,跑步前行,一旦有誰威脅到李二蛋的性命,給我格殺勿論。”他心里萬分地緊張,渾身都有些發抖,將軍的姿儀全扔得一干二凈,自己卻也提著彎刀,在營里飛奔起來,但凡見到將士團坐,立刻大吼:“跟我走。”
逢畢也很激動,往往會跟在后面補充:“快走。一起救李二蛋。”
來之前,廣場上屠殺狄黑虎記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道軍中有沒有潛藏的敵人,他的心在顫,他的手在抖,他的腦海,漸漸一片空白,要是世子在營里出事,被人謀害?
想都不敢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