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占據著優勢的靖康軍隊沒有再一次發起進攻。
雖然靖康軍隊的粗放狀況,陶坎也是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整個軍隊體系,更是容易視士卒為草芥,但是巨大的傷亡總會帶來低落的士氣和各種善后上的難題,既然林中部族可以智取,就像當初東夏俘虜了一個土扈特人冊封的萬戶一樣,覺得有利用價值,陶坎就讓進攻遲延上一會兒。
一整個上午,他都在參觀占領北平原的軍隊運送上來的東夏軍械。
據說京城中有一些狄阿鳥的吹捧者從雕陰挖掘出一些奇形怪狀的兵器,說狄阿鳥在北平原打過鐵,都像攀附一樣,真正有理智的人是不會去取信的。不過東夏軍械精良,和他們的精工一樣,同樣是天下聞名的,陶坎在備州,鄰近東夏,更是多加關注……在占領北平原之后,他才知道關注還是不夠。
將靖康的長劍和東夏的長劍擺在一起比較,有一些不經意的細節,如果不是投降他的東夏人設法去表現自己的價值,他是不會留意的。但這一留意,東夏的軍械,便只有用神來之作形容了。
東夏的普通佩劍通常只有二尺二,通體黝黑,螺旋折疊,據說是百煉鋼,但是不是,陶坎鑒定不了,只知道和百煉鋼一樣鋒利……佩劍細分,總體上是有錐劍和削劍兩種,錐劍有點像矛尖,尾部如錐,比矛尖銳長,到了鋒銳部分,仍是顯厚,但是寬度卻極為狹窄,邊上開著血刃,表面有防銹處理,這種佩劍可以插到長兵器的尾部,也可以組裝成長矛,都不會輕易折斷,而尾鍔則是圓形的,跟個大錢一樣擋在刃的后面,而柄部前粗后細,到尾部是個斷三角錐的銅凸,沒有劍穗系的地方。一名東夏降兵,也可以說是陶坎早早埋藏在北平原的奸細給幾名將領掩飾,他把手指擋在劍鍔上,劍尖下垂,劍就掛在手指上,只是尖部微微向內傾斜,他把手放在劍鍔前部一寸半的地方,劍就平托在手指上,簡直是令人嘆為觀止,眾人雖然難以名言他的實際功效,卻是知道,武藝出眾的人很容易掌握這種武器的特性。武將們畢竟不是兵卒,他們在武器上見多識廣,能輕易歸類這種兵器,輕而易舉歸類到靴刺中去,不過現在的錐劍,顯然已經不是靴刺,沒有靴刺這么長,這么堅挺,這么古怪。
東夏的削劍,劍脊的柔韌性都很好,符合剛柔并濟的寶劍標準,而劍鍔,清一色s形鋼條,一半護鍔在劍前頭凸著,一半護鍔在背后輔助護手……相比于錐劍,這種削劍更能讓靖康人接受,但是幾乎所有的靖康長劍,護鍔都是平的,有點像元寶,而制式寶劍,絕對做不到剛柔并濟,劍脊能有足夠的柔韌性,照硬物一揮,它就發出一聲劍吟,甚至能看到斬中的瞬間,劍身變形再復原。削劍是可以系劍穗的,但是尾部也是銅疙瘩的配重塊,用來平衡劍身的,和靖康的元寶形狀截然不同。
靖康的長劍注重一寸長一寸強,多是三尺,詩人常言“腰仗三尺劍”,就是指尺寸,但是東夏,制式配件,只有兩尺二。
剛剛與他們演示的武士介紹說:“這是東夏王的一個觀點,他不認為長劍太長能夠發揮威力,揮舞起來吃力,出鞘也慢,更重要的是,你要連刺連斬,中間的間歇時間過長……當場就有武將“啊”了一聲,表示不信。
這是一場生動的武器課。
東夏不是沒有更長的劍,但這種劍,柄就加長了,適合雙手環握,在名稱上,刀劍相混,你叫刀也對,你叫劍也不錯。
東夏的彎刀統一叫吳鉤,而這種彎刀,不再是草原人的半圓形,而是收尾急促,刀部中心有個變形的弧線,使得那一塊的在整個刀身上,像一塊斧。彎刀為什么改成這樣,那名武器專家就不知道了……天圓地方這是規矩的象征,這種不正常的弧線,雖然仍是圓潤,卻就是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是比較完錐劍和削劍等武器,靖康的將士每人認為這不是有著什么特殊作用的。
將士驚懼的也有,反駁的也有,陶坎卻不發一言。
打下北平原有點僥幸。
假如不是十幾年間不停派遣奸細,假如他張鐵頭沒有輕敵大意,武裝起軍民,怕不是一時半刻能夠攻取下來的,而再假設,假設他狄阿孝在定夏二州按兵不動,白登山是難以分兵進攻漁陽的,漁陽方面還能支援他,做他的后方,而這些正是他狄阿鳥敢于放心北征的原因所在。
越是僥幸,也不能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自己跟著驚嘆,夸獎,對自己一方會是種打擊。
他需要考慮狄阿鳥回來怎么辦?
狄阿鳥手里還有幾十萬軍隊,一旦不死不休,亦惹人忌憚……誰說他打不進來?
眾人討論著,他思考著。
最終他決定說:“打仗歸打仗。但是對于東夏重要人物的家眷,要給予保護。東夏王的別宮,只許圍,不能再有絲毫的進攻,東夏任命的官員,即使不投降,也不可濫殺濫捕。我們的目的是收回北平原,而不是多殺傷,東夏王畢竟是雍人立國,又是臣屬附庸,教訓教訓他就行了,畢竟同源嘛。”
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將領們有人敏銳地感覺到了,多是默默不言,連番苦戰,誰也不敢小瞧東夏,也有人覺得這與初衷相悖。
你怎么可能與人惡戰的時候還想著事留一線呢?
東夏人死傷多少?
北平原是他們最富庶的地方。
冤仇可以化解嗎?
化解不了。
你身為元帥,怎么還能說出類似于事留一線的話呢?
但是沒有人質疑。
誰質疑?
誰質疑,誰得自己問一遍,狄阿鳥回師,打他本人是否打得過?到時候,也不過是個守關自保。
威名積累到一定程度,天下忌憚,虎不死,而百獸不敢捋其威風,就是這道理。
陶坎端坐不動,突然也覺得自己失言,為了挽回,慢又斯文地說:“我聽說東夏將領互相比較文雅,自稱雅將。彼小國野蠻,尤知雅量,而我靖康堂堂上國,君子之邦,也要有一番氣度。保護好東夏重臣的家眷妻子,尊崇他們的忠臣義士,是一種氣度呀。”
他們在這兒看兵器,討論氣度。
對面嗒嗒兒虎卻不免焦慮。
如果靖康人不停猛攻,那么他不過是要保存漁陽河谷還能暢通,不要被靖康掐斷,以待收復北平原作跳板,而靖康人不猛攻,卻又給擺出來一個現實問題,要不要打通北平原……營救或者說恢復北平原。而且將林中部族擺出來,靖康人猛攻,他們處在死地,不奮戰別無選擇,靖康人不打了,你要讓他們盡力進攻,怕是難度加大。他一遍一遍地趟大帳,一遍一遍派人觀察敵情……一直到夜晚。
眼看到了夜晚,謝先令又勸他說:“把林中部族給收回來吧。靖康人不打,難免不是弄清了林中部族的來歷。”
嗒嗒兒虎猶豫半晌,問他:“閣老。你說他們會不會是傷亡太大,在休整呢?到了明天就又大舉進攻。”
這個問題謝先令回答不了。
嗒嗒兒虎說:“林中部族我正在極力安撫,也沒有人流露太大的不滿。再留一天吧。要是明天靖康人再不打,我們就與他們一起出兵,盡快打通北平原。”
就這樣,這一夜過去了。
而這一夜,王鎮惡的軍隊被團團圍困多日,又是一場苦戰。
每當靖康軍隊失敗,被他反攻,眼看要沖出包圍圈的時候,靖康軍隊就會調集一種怪砲,一砲下去,雷聲震天,一片人都是一身窟窿,這給他的軍隊造成了極大的恐懼,現在被圍困在前往北平原的路上,補給全無,箭矢無法補充,周圍無援,關鍵是早已斷糧多日……看著將士們哀嚎遍地的慘狀,看著手腳無力的人舉著石頭,連自己和石頭一起滾下去奮戰的將士,他突然有一種投降的沖動。
軍需上有他楊漣亭做手腳,軍中就沒有多余的糧食,連馬匹都沒有配屬夠,斷糧七八天了。
將士們含著淚將傷馬全殺了才撐到現在,尚有一些好馬,能殺光嗎?
將士們,除了跑了的奸細,沒有人說要投降,他王鎮惡能說投降嗎?雖然矢盡糧絕,所退守的山上,連浮石都砸完了,似乎為了將士們能夠保存,有情可原,但是?他王鎮惡是從隴上起就跟了狄阿鳥的,受教導簡拔,連大名都是狄阿鳥所賜,一旦投降,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靖康人又被打下去了,將士們仍不乏歡呼雀躍,看著這等精銳得百折不撓的東夏將士一起餓死,這該是一個將軍去做的事情嗎?
他又想:假投降如何?
嘆了口氣。
真和假怎么說呢?
假投降又怎么樣,放下了兵器,不再保衛北平原,不再保衛東夏,假投降豈不是真投降?
他呆呆地站在山巒上,手握長劍,任披風隨山風飄蕩,卻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了屢次集訓記錄下來的心得。
他需要從中找出點什么,幫助他下決定。
山風浩蕩,火光微弱,他大聲讀道:“吾東夏之將,須起于行伍,以卒之心體卒,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而知其饑寒,察其勞苦……”轉眼之間,他已大哭。他就是一卒,起于行伍之中,幾次本以為死了死了,因為狄阿鳥不以個人得失,做出重要決定,眾人才沒有一起押赴刑場。
今天為了報答知遇之恩,為了報答教養之恩,為了忠于王事,他便不得不帶著眾將士走向死路。
這和他所知所學有悖呀。
他越是下定決心奮戰到底,心里越悲,一個大胡子,一手扶長劍,一手持籍,風中嗚咽,東夏的卒,那幾乎都是將領一個一個招進來的,進來時,面孔稚氣,家長來探,拱手囑咐,拜托將領照顧好。
正難受,有人接近來了。
他警覺,立刻頓住自己的癲狂之舉,喝道:“誰?”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王三小。你的部下要殺我,我說殺可以,你們王將軍說要殺,再殺不遲,終究還是上來了,到了你面前。你我雖然各為其主,然而共過患難,我對你也有救命之恩,你將去之際,可容我與你把酒一場,互訴衷腸?”
王鎮惡大怒道:“熊熙來。你個狗賊還敢來?”
不過熊熙來?
冒著風險來送別,這就把他殺了,卻是不義,從某種角度上講,他確實算是對王鎮惡有恩吧。
王鎮惡喝道:“把他壓上來。我看他這個叛賊有何臉面,有何話與我講。”
熊熙來上來了,身攜酒食,一身黑衣,身無寸甲,高冠博帶……一上來,就輕聲說:“三小。讓他們都下去吧。”
王鎮惡猶豫了一下。
似乎自己自刎而死,放任將士投降,也不失明智之舉,大概這也就是熊熙來前來的目的吧。
他同意了,要求說:“你們都下去。”
將士們不肯,紛紛說:“將軍。他是給叛賊,你怎么還能與他私下說話呢?”
東夏就是這樣的東夏。
東夏人就是這樣的東夏人。
熊熙來一點也不意外,只是盯著王鎮惡,王鎮惡大吼一聲:“都給我滾下去。”
眾人下去。
熊熙來收拾了一塊地方,擺好酒食,自己先坐下,然后給王鎮惡示意,讓王鎮惡坐到對面。王鎮惡就坐了過去,看到酒食,咽了一口口水,卻是喝道:“來人。拿走。送予受傷的將士分食。”
熊熙來震撼道:“爾為將,至于如此嗎?”
王鎮惡冷笑說:“你白在東夏多年,豈知我夏士?”
熊熙來嘆道:“是呀。我在高顯更多一些。”他平靜地任人取走酒食,說:“三小。你當真認為我是叛賊,不配坐在你對面么?”
王鎮惡愣了。
是呀。
他是叛賊嗎?
從現在的結果看,只能說當年,他在楊雪笙和陶坎的安排下演了一場苦肉計,他算是叛賊嗎?
熊熙來說:“陶坎將軍很賞識你。我說要來看看你,他非要修書一封給你,我當時就告訴他說,你小看了王三小。”說完,取出書信,在王鎮惡的厭惡中收回來,從容不迫地撕了,輕聲說:“忠臣不事二主。給你信,那是對你侮辱。”接著他又說:“就在強取北平原之前,狄阿鳥為自己的兒子給我們家姑娘下聘了。這個事,你知道嗎?利誘大嗎?”他嘆道:“我不是反復大的小人。也不是為利益所動的人。”
王鎮惡笑道:“也許吧。你是在弘揚你的高風亮節吧。”
緊接著,他厲聲厲色道:“你卻是不知道,你給我們東夏了什么,你讓多少忠勇的東夏人長眠。我們東夏何曾虧待你?我們大王以國士待你,你回報了什么?你不愧疚嗎?”
熊熙來坦然說:“愧疚。”
他輕聲說:“家里妻子女兒都與我勢不兩立,母親也責怪我……她在東夏久了,她心里有情。”
他大吼一聲:“難道我無情嗎?我女兒與李虎多么般配?我不知道嗎?我是他父親,我不想成全女兒嗎?”
他指指自己的心說:“但是我不能。私情怎么敵得了國家大義?”
王鎮惡想到剛才自己要做的決定,嘆氣說:“是呀。”
熊熙來又說:“我已經想好了。此事一完,我就辭官還鄉。就在昨日,我已經推卻了朝廷的封賞。我不能拿。我愧疚。”
王鎮惡冷笑:“你還知道愧疚?”
熊熙來說:“我怎么不知道。但我也不是個愚忠之人。我之所以這么做,只有一個原因,為了中原的黎庶。不收回北平原,中原的肚皮就在他狄阿鳥眼跟前敞著,你能斷定他狄阿鳥不會南下牧馬?”
王鎮惡哈哈大笑說:“皇帝昏庸,換我們大王來做豈不更好?”
熊熙來搖了搖頭說:“那得死傷多少人呀。最后他狄阿鳥能不能做成還不一定。看起來是我負了東夏,負了他狄阿鳥,朝廷拿回北平原,卻是避免了將來更可怕的事情。我不求你看清,看懂。我只想問你,三小,你有何打算?朝廷在北平原已經蜂擁了二十萬以上的大軍,你是沖不出去的。”
王鎮惡斬釘截鐵地說:“那就奮戰到死。”
熊熙來苦笑說:“奮戰到死的意義呢?你可知道,如果狄阿鳥回來,朝廷是扎著與他談判的架勢的?但凡東夏人,會有放還東夏的可能?”他回頭望了望山下的將士,輕聲說:“你是要浪戰。還是想著為東夏保留一份元氣呢?”
王鎮惡胸中起了波瀾,低著頭默不作聲。
熊熙來說:“當然狄阿鳥吃了這么大的虧,不會和……可是你想過嗎?你浪戰的意義何在?你的軍隊還能支撐多久?據我了解,你的軍隊斷了四五天糧了吧。你是讓他們一起餓死呀。”
開戰就已經斷糧。
何止四五天?
馬都快殺完了。
熊熙來請求說:“降吧。這不是你的過錯。不要把你的忠勇報效錯了。你一人可以盡忠,何至于不顧將士性命呢?”
王鎮惡反問:“我死了。將士們能活?”
熊熙來說:“能。”
他連忙說:“不過,你為何要一死呢。或許你可以選擇與我一樣的路,你當年不也偽裝過,你是一員良將。連你死,都是東夏的損失。留待有用之身……不過是背負世人眼中的罵名而已。有朝一日,清白總會回來。”
王鎮惡笑了,反問說:“既然你忠誠于靖康,何以這樣勸我?”
熊熙來嘆道:“我對你有一分期待,朝廷上的將才不多,也許你回到中原,隨著時日變遷,會改主意也不一定。狄阿鳥身上有胡氣,他做不了雍人的皇帝,咱們假如,假如他做了皇帝,他把他東夏的一套搬過來用嗎?那一套在塞外行,在中原呢?他不會被人接受他。他是個怪才,所作所為有違于禮法,無法作為天子統御九州萬方。回到中原,你便多讀讀書,弄個明白不好嗎?”
王鎮惡沉思片刻。
熊熙來只好起身,說是告辭,卻是等著要么放要么殺。
王鎮惡長劍拔了出來。
然而,他扔了。
他緊閉雙眼,繃住眼淚說:“我愿率將士降。我們大王會諒解我的。畢竟還有千余將士,千余性命。不能餓死。”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