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廣的牛錄殺到紅衣將軍的地點,靖康軍隊卻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出于對紅衣將軍的恐懼。東夏將士們已經死也不肯挪窩。他們不知道他們挪開,這些怪物會為自己,會為自己的友軍帶來什么,揮舞長槍劍戈就往紅衣將軍身上戳剁,砍得叮當作響,紅衣將軍只是多了些痕印……
它們用紋絲不動來證明它們是鐵的。
這是一件令人焦躁不安的事情,破壞不掉,后續被靖康人隔斷,占領不了。
嗒嗒兒虎和狄黑虎他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他們就在這兒與靖康軍隊鏖戰,希望后方的軍隊上來,然后靖康戰敗,他們把這些鐵疙瘩搶占走,看看它們是怎么噴鐵砂吐火煙的。后方卻上不來,林中部族被靖康軍隊攆上,反過來沖擊東夏軍隊,情形糟透了。陶坎在巨大的戰場上四處督戰,從中線到西線,從西線到東線……東夏軍隊上來十余里,身后卻是一片真空。
如果他們沖不破正面戰場,就可以把自己一方的軍隊填補進去。
如他所愿。
雖然東夏經驗地留上預備兵力,但是十里的真空,能使得靖康軍隊在數量上發揮更大作用。
一場激戰。
從白天打到天黑。
從天黑又到天亮。
當像是夜晚一樣升起煙云的早晨來臨,雙方只是喘了口氣,嚼吃干糧,緊接著又因為犬牙交錯,戰在一處,而又一個傍晚降臨,方圓十幾里,數十里堆滿了尸首,一些被波及的村落和小鎮也形如焦土。
靖康終于靠軍隊的龐大數量完全壓制了東夏軍隊。
留在后方的東夏預備兵力已趨于自保,畢竟行轅還在他們那兒,也只有他們還在包圍圈外,而戰場上的東夏軍隊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雙方的兵力都折損極為嚴重。戰爭的慘烈程度超出雙方將領所料想的范圍。
數百年來,戰場上交兵,已經很難見到兩支意志力強大的軍隊同臺共舞,打到這種程度了。
翻開青史。
斬首五萬、八萬,坑殺多少萬的戰事這幾百年來幾乎再也沒有。
國家曾經大一統過。
打仗對普通的百姓來說,不過是誰做皇帝,誰稱王稱霸,戰爭條件偏向誰,誰就大勝,而打仗對于國家來說,再也沒有列國相抗,再也沒有必殺之敵國人,軍隊訓練跟不上,軍隊意志跟不上,允許俘虜活下來,戰爭?其實哪有萬千人的意志對抗?包括猛人入侵,因為中原軍隊腐朽到極點,雙方交戰,逃走的遠多于死亡的,哪怕他們再死亡在路上,卻已經不顯激烈了。
但今天,幾百年來不再發生的,它發生了。
陶坎用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他就在追趕東夏軍隊。
他心里是這想法,雖然朝廷上定沒有人理解,但他自己告訴自己的,卻是追趕東夏軍隊,因為靖康軍隊腐朽、官僚,不但沒有當年精銳的府兵,沒有銳氣,還會有大量的貪污,克扣,空餉,弱兵,當他接手之后,多少次在別人看起來不問青紅皂白殺人的時候,他就是為了簡單粗暴地進行震懾而已。
那時候,他就在想,如果我用我的兵馬與狄阿鳥交戰,能不能打勝他?
結論是他打不贏。
朱天羽也在戰場上,他還帶著侄兒朱彰。
因為接手的時期不同,當年他和陶坎是截然不同,一個倨傲,伺機欺凌東夏,一個壓著自己的性子,小心恭謹。但是,如何評估自己的軍隊,如何評估東夏的軍隊也是他們截然不同的原因之一。
這一戰,東夏劣勢。
人數,軍隊,條件,戰場……東夏卻敢發起進攻,如果從傷亡人數上論,東夏卻是勝利的一方。朱天羽所遭受的沖擊前所未有。他從登州趕來,他還認為陶坎怎么能后來居上指揮他,他認為陶坎拿了那么多軍隊還用那么多的陰謀詭計,低聲下氣,這一刻他明白了,他的軍隊在戰場上的表現差極了,和張懷玉的軍隊之間差距巨大,與陶坎的軍隊差距更大,至于東夏軍隊……據說只是他們拼湊起來二流軍隊。
朱彰就站在他旁邊。
當年朱彰在武藝上牢牢壓住他狄阿鳥,但是在精神上,他卻對狄阿鳥產生莫名的恐懼,他難以想象被自己多次擊打,為何狄阿鳥沒有恐懼之心,還在雪地上伏擊他,并且最終戰勝,揚長而去。
因為那一戰,他臉上的凍瘡永遠好不了了。
不僅僅是在個人拼斗上,愛情上亦是如此,他那時驕傲自信,又出身名閥,總是在想,因為他在秦禾公主身邊,秦禾公主還會愛上什么人?因為自己總是陪伴他,有自己在,明亮耀眼地存在,她眼里還會看上何人?但狄阿鳥毀了他的容,就輕而易舉獲勝了。實情是不是這樣的他不知道,他反正就是這么認為的。而今卻又是在軍事上,狄阿鳥自從在高顯脫身,在很多地方都留下驚人的戰績,你不親眼所見,因為內心的嫉妒,你便總在質疑,而這一次,朱彰親眼見了。
遍野的尸體。
陶坎奪回了他的紅衣將軍,正屁顛、屁顛地團他的寶貝去了,叔侄二人卻是在嘆息。
朱天羽說:“幾天下來,將士們起碼傷亡五六萬吧。”
他似笑實哭道:“自開戰以來,接近十萬的傷亡,十萬人換一城呀。我本來要彈劾陶坎的,結果這一場,他有意督我們的戰,戰場上咱們的人……就是去填坑的。戰績不顯。我還怎么言他的不是。”
朱彰沉默片刻說:“為何言他的不是?”
他說:“備州陶閥本身不過是三流門戶,陶坎一戰成名,叔父夸耀他的功勞,言及東夏的難戰,豈不是多了一個摯友?”
朱天羽搖了搖頭,輕聲說:“彰兒。皇帝是讓我干什么的?”
他低聲說:“陶坎不過就是皇帝拿來宰殺東夏的刀而已。要我言東夏兵強馬壯么?他陶坎一舉威震天下,曾經調度過幾州的兵力,將來新皇帝怎么使喚他?我褒揚之,皇帝就會心生不滿,皇帝是想讓咱們朱氏干啥?找他的污點,找他的過錯,好壓制他。彰兒。不要把你年輕人的理想放出來,就像張懷玉,我去登州那是要與他好的,他與我好嗎?擋著眾人的財路不說,一敗再敗。他一敗再敗,皇帝卻要查走私……查咱們,為什么?告訴天下人,張懷玉吃敗仗有情可原,因為登州還有個比他笨,比他無能,比他貪婪的朱天羽,讓軍隊不能打仗的,你懂不懂?我什么都沒做,卻替他坐實吃敗仗的原因。因為皇帝想不到人代替他,還要用他。”
朱彰被叔叔說得氣憤,不滿地說:“皇帝把我們朱氏當什么了?”
朱天羽笑了。
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很驕傲,低聲說:“一再為人頂缸卻還活著,還能東山再起,手握兵權,這又是為什么?”
朱彰知道叔叔是什么意思。
頂缸了別吭聲,要多聽皇帝的,讓干啥干啥。
做狗的要能咬人,還能受委屈,其它門閥因為影響力巨大,卻是太不聽話了,所以朱閥卻總是能東山再起。
漫天涂滿彩云。
下頭卻又起了廝殺。
朱天羽考驗一樣問:“紅衣將軍是陶坎的秘密武器,除此之外,他一手訓練的上谷兵卻未動。你可知道他為什么這時候用紅衣將軍嗎。其實不用它也未必打不贏,為什么一定要用它?”
朱彰想了一下說:“他在提振我們靖康軍隊的士氣。”
朱天羽輕聲說:“他想讓全天下人知道,他的營門督造這些年在干什么,吃那么多錢糧進去,值不值。更重要的是,他擔心打不贏狄阿鳥,提前讓狄阿鳥知道他手里有這樣的殺器,增加狄阿鳥的忌憚。這紅衣將軍被陶坎藏著掖著,我們都不知道,陶坎能造出來多少?就這幾十門,這一仗下來,三門炸膛,你說如果靠幾十門這玩意兒,就能打敗狄阿鳥?但是,狄阿鳥知道他有多少門嗎?”
朱彰眼睛一亮,問:“陶坎這武夫竟有如此心計?”
朱天羽說:“十來萬人換來一城,還要主動議和,皇帝本身就病重,非氣死不可。這也是叔叔想彈劾陶坎的原因,讓皇帝給天下人好交代。”
兩個人正在商談接下來政局上應該做出的反應,東夏人沖擊他們的防區了。
朱彰大怒道:“為何從我們這里突圍?”
朱天羽有自知之明。
為何從他的防區突圍,東夏人覺得他這支軍隊好打唄。
他看朱彰生氣,略一沉吟,道:“你上,用家丁吧。”
他的王牌,就是朱彰率領的一支朱家軍,這都是金銀喂出來的,他是不大舍得,不大情愿,可是東夏要是從他這兒突圍,那他就難交代了。這會兒他覺得特不公平,從商州,從臺州等地支援來的兵馬強到哪去嗎?盡管他們是州中千挑萬選,卻能和登州兵相比?偏偏陶坎劃給他們防區小。
這還不說,張懷玉的舊部,還被他陶坎專門劃出去,看起來是怕他們與自己不和,實際上呢?還不是為了弄自己一把。朱天羽心道:“你不仁休怪老子不義,看老子不好好地彈劾你?”
隨著朱彰點兵支援,他也趕去戰場附近,去看東夏軍隊是否還能從他陣營突圍。
突圍的軍隊只有一千多人。
被圍不可怕,內部有兵被圍,最應該固守,不被敵人消滅,尤其是這又要到天黑了,要知道外部一旦有援兵出現,說不定還能里應外合,總強過四處突圍浪戰,但是,嗒嗒兒虎卻不能留在里頭。
楊二廣匯合了幾支人馬,并成一千多人,肩負著送走嗒嗒兒虎、狄黑虎等人的任務。
他的牛錄已經殘了。
突圍的路上,他都是一遍、一遍地重復說:“多年的家底一戰打光了,我不想走了。我跟他們拼了算了。”
他找到一些少年兵,推給嗒嗒兒虎,這里頭包括逢畢。
他叮囑說:“如果突圍不出去,你們卻要跟著世子出去。你們活著,我們牛錄就還活著,將來再重建,樹砍了,還得留個芽兒。”
他渾身上下已經沒有好的,半片胸甲被砲給掀了,幫著白紗,嗒嗒兒虎怕他不像他說的不要緊,一開始還派人給他副擔架抬著他,但一走起來,他就又下來了,一路廝殺,他還手刃了兩個靖康兵。
也多虧他的指揮,沖鋒中將士們組織得力,已經成功撕開了一道大口子,他們爬上一塊高坡,上去就能望見敵人陣營的邊緣,如果從這里廝殺出去,東夏那邊再有人接應,就順利完成突圍了。
楊二廣讓人找來幾個煙花彈,砰砰炸出去。
這是在告訴外圍的東夏兵來接應的。
放完,看到坡下廝殺的靖康兵數量又增加了,大吼一聲:“不要糾纏。跟我走。”他再一次沖下去,向東南殺去。
嗒嗒兒虎雖然堪比猛將,但是年歲太小,耐力還不夠,他打仗又不知惜力,此刻幾乎是虛脫,狄黑虎攙扶,他有不讓攙扶,一手拄劍,一手提著他那枚長兵,看著楊二廣突圍的方向,咬咬牙跟上去。大批的東夏兵,個個身上帶傷,卻是猛虎一般撲上去,一路上靖康兵見者披靡。
眼看就要殺出去了。
朱彰橫槍躍馬,帶著一支軍隊趕到,這支軍隊的騎兵,分明是幾十副明亮亮的馬鎧。幾名東夏騎兵——騎兵也只有他們的馬完好了,迎上去,一頭扎進去,敵兵顯然不容易對付,為首敵將勇猛,騎兵又多。
楊二廣喘著粗氣,一邊看著將士們送死,一邊四處觀察,他突然靈機一動,大聲喊道:“黑虎。你帶人從這邊走。我們來個二截抄。”
嗒嗒兒虎和狄黑虎上去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的用意,二截抄在東夏軍隊中是指追擊敵人時分成兩股,無論敵人怎么轉向,另一股都能抄曲線內徑,但楊二廣這一次說的二截抄,是逆著來的,一隊先不管不顧,往突圍的方向殺過去,在敵人追趕的時候,另一隊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抄下去,堵住絕大多數的敵軍。
嗒嗒兒虎想說什么,狄黑虎卻點頭了。
這怕是目前最好的戰術了。
楊二廣給狄黑虎點了點頭,目比那些犍牛,那些他的少年卒,是要他們帶上這些人。狄黑虎鄭重地給他行了一禮,盯著下頭的廝殺看一眼,拉了嗒嗒兒虎一把就走,嗒嗒兒虎尤回頭給楊二廣抱拳。剛才他聽懂了,楊二廣是想為他們吸引住敵人的兵力,讓他們分叉突圍,然后再突然抄過去,截住追擊他們的大隊敵兵。
人馬都在坡前廝殺。
坡的另一側開始下來人馬,往外突破,他們的目的地是一片洼地,洼地旁邊一側是柳林,被開始重新修建營地的靖康人砍伐一大片,這絕不是突圍最短的距離,卻應該是最順利的……
嗒嗒兒虎這邊的人弓腰飛奔,前面雖然冒出來幾十名靖康兵,但是這幾十人怎么可能是他們這群人的對手,頃刻間就被殺散。
朱彰掉頭了,他給看到了。那片洼地前面是一段開闊地,容易陣兵,容易上去騎兵追趕,本來不是突圍的好地方,然而因為這邊被吸引住了,卻給忽視了,他咆哮一聲,揮鞭一指,幾十騎兵就要追過去,然而,楊二廣帶著剩下的東夏兵出現在最狹窄的地方了,他們開始陣兵,組成一個小型槍陣……先頭騎兵沖上來,就一頭扎在這個還未成形的槍陣上,雙方就又在這里激烈廝殺。眼看就要下洼地了,嗒嗒兒虎回頭望去,楊二廣還在,那個槍陣還在,他往回跑數步,大喊一聲:“將軍。走呀。”
聽不見,他又回跑數步,直到被狄黑虎等人架走。
楊二廣回了下頭。
跳下洼地,嗒嗒兒虎他們是能突圍了,但是突圍過后,敵人還足以追上。
也跟著走嗎?
他看到了嗒嗒兒虎在喊,他看到那些牛錄新卒們戀棧不去,他殺出來,背著敵兵笑了笑,竟然大老遠給嗒嗒兒虎揮手。
他大聲道:“逢畢。你小子給你老子說,別忙著抱娃,把牛錄給我重新拉起來。”
眾人都懂他的意思了。
逢畢“哇”一聲哭出來。
他又蹦跳著大吼:“李二蛋。給你阿爸說,不奪回北平原我不干。北平原是咱家。”
嗒嗒兒虎撲通一聲跪倒了。
他跪著,低著頭。
犍牛們紛紛跟著下跪。
嗒嗒兒虎恨自己,剛剛聚集起來一些力量,以為足夠用了,就急于決戰,結果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如果自己再等等,再等來一些兵力呢。
楊二廣哭喊道:“你阿爸奪不回來。你來奪。不奪回來我不干。我的人全在里頭躺著呢。我是你將軍。我給你下令。”
嗒嗒兒虎也抑制不住,“哇”地哭了。
楊二廣揮著手讓走。
狄黑虎就指揮人又拉又架,把嗒嗒兒虎和些新卒弄走。
不知走了多遠,那晴空里起了聲炸雷一樣的高歌:“東夏奇。兒女多雄立……”
再走。
穿過柳林,等柳林不再遮擋視線,大伙回頭望,那高坡上好像有個人被擒押在那兒,雖然憑借極好的勢力,也就杯子大小,他們卻懷疑是楊二廣。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