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鳥一聲令下,很快就是數十顆人頭,雖然仍有漏網之魚,也不過是那一兩個默默無聞的。萬武已經身手分離,怒睜著眼睛,被人抓拽頭發挽在手里,狄阿鳥看了他兩眼,心里仍有點不忍,但很快就被厭惡取代。狄阿鳥自認為沒有對他們一家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奪了他們的部眾,那些部眾本來就是當年的牧場舊部,為了彌補,卻又給了他們很多,手無尺寸之功,卻總貪得無厭地索求,現在狄阿鳥不問事實,即便是不問事實,也可以斷定他們在和靖康勾結。
就算起心爭權奪利,同宗親族,怎么能陷數萬將士于死地?
就地格殺。
那是怕這些人攀咬狄阿孝。一路上懷疑也懷疑過了,以狄阿鳥對狄阿孝的了解,狄阿孝牽扯不深,很可能只是受了蒙蔽,起碼他不知道這些人都與靖康勾結,但不排除當成案件處理時,眾人爭相拉狄阿孝下水,如果說自己真有一些不法動作,自己趕緊處理干凈就行了。他帶著這樣的心思,給身邊的部下下令,讓他們先一步進城,借助于暗魂,將全部涉案之人格殺。
他在本來是用來截殺他的將士簇擁下徐徐慢行,一路徐徐慢行,經過些駐地,將領無不立刻趕來拜見……無法跟來的將士則在營地里張燈結彩,改善生活,好像大王一回來,就是喜慶的節日一般。
人還沒入城,城內已經鼎沸。
無數人蜂擁出來,放棄爆竹,吹角擊鼓,穿紅獻舞。
萬彪還在焦躁不安地等待消息。
他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聽到城中動靜不對,走出門來查看怎么回事,見一名熟悉的將領從對面過來,笑盈盈沖自己打招呼,干脆走過去問他,十余步之后,眼看就要相遇,那將領突然拔刃,身后幾個士卒立刻朝他包抄過去。
萬彪轉身不及,大駭喝道:“爾等這是造反嗎?”
將領冷笑道:“大王陛前,萬武已經伏誅,大家相識一場,實在想不到你有巨大的險惡用心,你自裁吧,可以留給全尸。”
萬彪大驚失色,后退到墻邊靠住,喝道:“你帶我去見大王。”
萬彪家中還有同黨,門口一伸腦袋,又縮了回去。
將領再不敢與他多說,揚刃而上,眾卒紛涌上去,一陣砍剁,而后又糾糾上門,但凡反抗者均砍殺斃命。
可是他的同黨已經跑了出來。
有人別有用心,直奔狄阿孝的府邸飛奔,一邊跑一邊喊道:“元帥救我。”
狄阿孝至今也沒接到誰告訴他怎么回事兒。
小骨朵陪他一夜了。
狄阿孝知道他的話是謊話,卻不忍心戳穿,小時候一起玩耍的表兄,而今浪跡天涯,饑一頓飽一頓,黃瘦無比,反過來盡量開解他,讓他站到另外一個立場上去想問題。沒想到人闖了進來,告訴他狄阿鳥突然到來,已派人將萬彪等人格殺,這是一個巨大的信號,他猛地站了起來。
逃出虎口,跪在面前的人大聲勸道:“已經沒余地了。元帥反了吧。”
狄阿孝愣了一愣。
小骨朵也奮聲大喝:“都是一個祖父的子孫,誰怕誰,反了吧。這天下本來就是你阿爸的。”
狄阿孝反而質問:“他人呢?他為什么殺萬彪他們?”
石有諒還被他拘拿在府上。
此人再怎么說背叛了他阿哥,哪怕好心給他送信,他也不敢放走,就拘禁著,等著交出去搶。
沒想到阿哥瘋狂了。
不分青紅皂白,把萬彪給殺了。
萬彪不是他兄弟嗎?
他是不是真要殺我?
狄阿孝心思急轉,同樣熱鍋螞蟻一般,他心里只有一念,北平原丟了,張鐵頭成了旁人案板上的魚肉,阿哥瘋狂了。他怪罪自己,他怪罪這個人那個人……怎么辦?他都不聽解釋,萬彪都能殺,都會殺,石有諒帶來的書文,確實就是阿哥的墨跡,他該不會?他悲憤地大吼一聲:“一個北平原,何至于?北平原丟了,和我沒有半毛干系,我出兵前,還提前給他張鐵頭送了封書信。”
街上鑼鼓已經震天,想必狄阿鳥已經入城。
狄阿孝突然做出決定,黑著臉說:“受大杖則走。既然他六親不認。我們走吧。”
跪在他面前的人愣了。
小骨朵也愣了,使勁摳自己耳朵。
逼來逼去,他卻是要帶著幾個人跑?
狄阿孝賭氣一笑說:“讓他后悔去吧,大戰在即,他逼著他忠心的阿弟與你們浪跡草原,看他醒悟回來哪里去找。”
小骨朵連忙提醒:“家眷呢。你跑了。家眷呢?”
狄阿孝很放心,哼了一聲說:“扔給他照顧。”
他說走就走。
本來就出發去打白登山,東西也不用怎么收拾,他喊上自己忠誠的衛士,帶上小骨朵等人,不消片刻,就已經奔出府邸,往人聲鼎沸的反方向飛馳而去。
人走不久,狄阿鳥到了,一問,立刻大吃一驚:“跑了?”
他忍不住評價一聲:“幾歲呀。惹了禍就跑?這算不算離家出走。”
他很快暴躁憤怒,將狄阿孝的家什踩砸一空,逢到有人說情,就黑著臉問:“他心里有鬼。他心里沒鬼他跑什么?”
想想殺萬彪,殺萬武,殺一堆人,連審訊都沒有,全部就地格殺,為的是什么?甚至放棄拔起一窩靖康黨,換來的結果就是狄阿孝他不知道自己阿哥的苦心,離家出走了。大戰在即,不管是和談還是要打下去,這定夏二州的爛攤子誰來鎮守?回家阿媽若問,自己怎么說是怎么回事兒?
砸爛還不解氣。
他開始派人去追。
然而,將領問追上了怎么說,他本想說句諒解的話,不知道怎么怒氣一上來,吩咐說:“告訴他。跑了就別回來,愛死哪死哪。”
他是顧不得了。
收拾下心情,立刻就安排出一堆人召見,并找來鎮守將軍的幕僚,讓他們立刻著手起草檄文。
他問來問去,聽說漁陽方面光知道號召國內打仗,發來行文,都事關兵馬錢糧,不由嘆氣說:“檄文都不知道寫一個,總要分誰對誰錯呀。吃了這么大的虧,總要占住個理吧?難道老子還要憋屈著稱臣,繼續受氣?”他大聲說:“寫上。問問皇帝,他女婿是對他女兒不好還是別有不遜。大陳皇帝對他不恭敬,老子起全國之兵為他征討,但凡他有吩咐,皆以當年君臣之約為繩。而今,孤為天下雍人征大漠,他捅老子屁股,毫無征兆,毀我黎庶,是何道理?”
謀士飛快加工。
有司瘋狂刊印。
石砲飛快圍裹。
靖康軍隊雖然沒有進攻定夏二州,此時仍是虎視眈眈。
天亮之后,一支東夏兵出城,像要主動用兵。
董文正要派兵相迎,他的前營里一陣砲飛,檄文雪片一樣四揚。
他被打懵了。
有人撿來送到他的中軍大帳,他一讀,飛快地撕成碎片,這都是大逆不道的話,什么“為君者失德,而臣猶在守節與不守之間,君臣之義雖重,不如黎庶性命,雖欲自絕于君,羞臊君山河誓言,然不與之抗兵,則視東夏蒼生何”,這還不是直接說你不仁別怪我不義,他成了好一個被皇帝背叛了還考慮是不是守節的忠臣形象,說我本來還想自殺來羞臊你,但是君臣之義比不上萬千百姓的性命,不與你打仗,怎么對得起我東夏的將士和百姓。董文撕爛還不解恨,大吼不止:“無恥。無恥之極。”
將士們卻不覺得無恥。看得饒有興致……因為里頭還有花邊消息,檄文說皇帝當年要用他狄阿鳥的時候,天天派女兒去他們家,現在孩子還小,皇帝卻又把女兒給騙回家,然后對東夏用兵。
勁風一刮,檄文飄飛幾十里。
健布也有幸瞅見四處亂飛的黃紙。
士兵們撿起來或閱讀,或保存,好裹東西好擦腚,閱讀時滿面紅光,時不時嘆息,時不時撲哧笑一聲。
健布判斷道:“狄阿鳥回來了。也只有他拿砲彈裹檄文。”
有人同樣撿來一張送到他面前。
他持在手里讀一遍,平平折起,笑道:“軍心已大半不存。誘因雖是北平原,卻是‘初獲此地,羚羊跳躍,圖籍無名,皇帝為使安心,賜為其妻封地,而今見之富庶,不聞夏人之勞苦,而垂涎欲復有’。”
旁邊一個參軍湊上來,小聲問:“君侯。這不會是真的吧?”
健布笑道:“但說無妨,你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參軍吞吞吐吐地說:“應該是真的,是因‘軍費激增而無力一撫,內府無錢,而子孫少飯’,這是編不出來的吧。”
健布拍拍他肩膀說:“小子。人家狄阿鳥就知道這么說,信的人才多。皇帝要是因為窮奪他的北平原,那該有多窮呀。這是他故意的,他是要告訴你們,這是皇帝為了一己之私,為了多養軍隊看家護院,給子孫改善生活,派你們去送死,去與他同室操戈,去辭別父老,棄妻子,然后不知道多少人橫尸于野。這小子毒得很。寥寥幾句,人就沒心打仗了。尤其提到了‘不見忠臣直諫,為帝王陳利弊’……那你說這話都出來了,那些御史們上書還是不上書?”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