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的時候,他們給李虎敷水降溫,還喂了些小米粥,本想著是死是活還難說,要翻出李虎的錢去尋郎中還沒能找到,卻沒想到他人睡一天,到晚上就已經醒了。一個年輕人把狗肉給李虎捧來。李虎也不謙讓,上嘴就撕了一口,當著眾人的面,大快朵頤,縱然大伙都吃過了狗肉,還是臉頰生津,口水急咽。
一碗狗肉吞完,眾人里外亂走,給他弄了碗姜湯,他抱著一陣喝,趁熱吞完,鼻尖上都已經凝了顆汗珠。
不知怎的,眾人心里留下印象:“這少年病了、病了,咋還這么虎氣呢?”
正想著,李虎爬起來,找到他的書箱,拍幾下,竟然抽出一個屜斗,幾乎跌破眾人眼球。
他躺床上的時候,眾人幾經翻找,都沒找到他的錢在哪,懷疑他沒帶錢,這才知道書箱里頭還有機關。
李虎在里頭摸出幾個小瓷罐中,找些傷藥內服丸散。
他知道這些藥本身也有退傷熱感染的功效,攢了一把在手心,一口囝吃,然后又拎出自己的錢袋,往女主人面前一放,說:“阿嫂。救命之恩不言謝,抵我借宿吃用吧。就這么多,您不要嫌少。”
所有做這一切,你也說不出是唐突還是果斷,眾人愣愣地看他爬回床上,接著看向錢袋,又看向女主人。
那姑娘大叫:“還給他。他什么意思他,在乎他的幾個臭錢嗎?”
李虎卻是一種干脆,他似曾醒悟到自己的唐突,溫和地說:“知道你們不在乎,可是我不知明天能不能好,又吃又用……”笑了笑,又說:“沒有多少錢,就是到家的路費,你們還要讓我住一段呢。”
姑娘要還回去。她嫂嫂想了一下說:“先放這里也行,用多少給拿多少,畢竟你身上有病,還帶著傷,總不能隨著我們吃,得改善生活,用剩下的到時還給你,你要真記著情,就當是門親戚,不管到哪時不時回來看看你這大娘就行。”
她說的大娘,指的是她婆婆。
親戚們佩服她的坦誠和反應,紛紛跟李虎說:“圖你錢也就不救你了。對不對?住吧,住這吧,你現在也不能直接回家,大小伙子也正能吃,收下來也是對的。”眾人稀奇李虎,總是覺得他和別人有不一樣的地方,還想圍觀,婆婆開始趕人了,說:“讓他睡一覺。他病還沒好,我們都到外間去。”掉過頭,她要求李虎:“睡下吧。睡下吧。年齡小著,已經夠懂事兒了。”
李虎躺下來。
但他沒有立刻睡去,開始反思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做得不對,想來想去,還是一頭霧水,想不出來……
自己真的不懂禮數嗎?
發燒燒得有點混沌,想著、想著,他就又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阿爸說自己嘴不甜。嘴不甜?嘴怎么能不甜呢?喝糖水能甜不?說到喝糖水,還真喝到了,正尋思著糖水怎么到嘴邊的,一個激靈醒了,原來大嫂正和那姑娘一起把他扶起來,湊在他嘴邊飲糖水,他眼睛一紅,動情地喊道:“阿嫂。”
姑娘笑著說:“他差點想喊娘,喊拐彎了。”
嗒嗒兒虎也忍不住笑了,在糖水里吹出個泡泡。
他看阿嫂也覺得親,看那姑娘也覺得親。
正感動,姑娘突然柳眉倒豎,大聲說:“嫂嫂。你看他。他醒了,還讓我們喂他。他不知道自己端著嗎?你看看他?在家肯定是個大少爺?這點都不懂。”
本來還好好的呀。
李虎連忙自己端上,解釋說:“我光感動,給忘了。”
大嫂笑著說:“別理她說,你病著呢。喝完睡吧。”
嗒嗒兒虎躺下睡倒,一覺睡到雞鳴,雞一叫,他就猛地坐了起來。這是他幾年前自己養成的習慣,狄阿鳥是放他睡懶覺的,說要長身體,不放任則罷,放任了,他偏不睡,這習慣就保持了下來,此時二話不說爬起來,一看身上的衣裳都被拔去洗了,一時害怕打攪一家三口睡覺,無法去找,就穿著粗布的里衣起來,套上自己的鞋子,經過堂屋,打開門栓,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天還黑著,他對村子還不熟悉,沒敢出去跑圈,就找個木盆,出院子挖盆干凈的雪回來,脫了衣裳擦身。
他肯定自己已經好了。
還有點沒好也沒關系。
肌膚擦得通紅,蒸騰出縷縷白氣,正咬著牙,抑制住身體的顫抖,門響了一聲,立刻就是一聲尖叫。
主人家姑娘去茅房,睡眼稀疏,推門出來,就見他光著屁股站在院子里。
李虎也驚了。
他“嗖”一下就找個地方隱藏自己,用衣衫捂住自己,申辯說:“我洗澡。你先別出來,我把衣裳穿上。”
姑娘在屋里大叫:“娘。嫂嫂。你們管不管他?”
然后,她帶著她嫂嫂出來了,一看,院子里放著洗臉的木盆,立足之處,到處都是雪水雪茬子。那大嫂驚道:“孩子。你瘋了。你還起熱,這大冬天,你咋弄盆雪往身上洗?你快回你屋……”
李虎套上衣裳走出來。
正要解釋,姑娘已經不恨他了,因為感覺天冷,手腳漸涼,不趕緊去完茅房鉆回被窩,說不定會凍病,就一邊推著嫂嫂回屋,一邊扭頭去茅房,回身瞪住他:“你還不回屋。天底下有你這樣的傻子么?好好的一個人,長得挺端正,卻傻得嚇人。你想死我家院子里是吧。滾你屋里去。”
李虎解釋說:“我好了。我不怕冷。”
他看姑娘哆嗦著跑得飛快去茅房,把盆放好,便在院子里練起拳腳。
姑娘去完茅房出來,眉頭擰成一疙瘩,“哦”一聲,就又往屋子里跑,邊跑邊說:“你就逞能吧。”
李虎在院子里騰挪跌宕,盡量收住聲響,幾趟拳打下來,天才大亮。
姑娘卻也睡不著了,不停在被窩里追問她嫂子:“你不管他呀。他打起拳了。”她娘,她嫂子,趴窗戶看了幾回,又都縮回來,不知怎么的,李虎這些表現,讓她們覺得害怕。她娘就說:“咱這人,男的幾乎都練武,倒沒啥,可他這練的啥功,天不亮擦雪,打趟拳,地動山搖的。”
姑娘想也不想就說:“娘。你等上。天亮了。我去找狗栗子練練他。”
婆媳姑仨人縮被窩里就在講這個話,講練武,又講讀書,嫂子說:“他那些書,大爺識字,都認不全。”
“練練他。”姑娘卻就咬準了這一條。天大亮之后,一家人就都起來了,天天睡懶覺的那姑娘,今天也起得一致,出門見到李虎,大聲說:“有勁沒處使的,對吧,走,河邊挑水去。挑水那么遠的路,比你打拳有用的多,真是沒眼色……記住,到人家家,一看水缸沒水了,二話不說,就拿桶拿扁擔。”
扁擔、桶一放放下,姑娘就帶著李虎去挑水,一路上威風凜凜地指揮。
出了村往南走,是一條小河,已經結冰了,平時村里人吃水打水的地方,冰卻結不厚,用木桶一敲,就又能敲開,兩桶水打上來,扁擔挑上,遇到問題了,嗒嗒兒虎空有力氣用不上,扁擔不是這頭翹,就是那頭沉下去,姑娘示范了好幾次都沒用,對他絕望,就又沒好氣地說:“這么大的個子,連扁擔都不會使。還是我挑吧。”說完,她擔了扁擔,打算去勾水桶,卻不料嗒嗒兒虎一手一桶,雙臂斜撐,健步如飛上河沿了,一路沿著河沿,竟然越跑越快,還發出譏諷一樣的笑聲……
姑娘扛個扁擔,慢慢走上去,他已經是晨霧里的一個影子。
她跺跺腳,在地上飛快跺七八腳,恨恨地嚷道:“你這傻牛,你等著我呀。”
吃飯的時候,家里的水缸從來沒這么滿過,幾趟來去,缸滿了,木盆都倒滿了,兩個桶也是滿的。
婆婆和嫂子都合不攏嘴。
姑娘在灶火后挑草根,時不時,聽得堂屋屋后傳來人家的讀書聲,憋屈地說:“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少年,哪來的呢。”
她娘挺干脆地回了一句:“東夏。”挑水厲害,吃飯也厲害,想著他會能吃,早飯就做得多,到吃早飯的時候,親戚家知道他家添人,剛蒸好的窩頭拿來七八個,嫂子還在說“這飯菜寒酸,你在家不吃吧”,人家卻不吭聲,四、五個窩頭下肚,不見響一聲的。婆婆忍不住撥捻下嘴唇,看著她媳婦苦笑……姑娘眉頭就又擰成了疙瘩,想說他,偏偏這一次說不出口了。
有在人家家做客,敞開肚皮吃的嗎?
你要是說他吃得多,那不是小氣、摳門嗎?
更為過分的是,從昨天到現在,至始至終,這家伙沒問她姓什么叫什么……沒法問長輩的也就罷了,有你這樣的嗎?你喊我,你打算喊我啥呢?
姑娘生生忍住不發作,只等他一放碗筷,拉了袖子就要求說:“走。跟我走。帶你打架去。”
到了一處場面子,還沒吃完早飯的鄉親們都在呢。
場面上三、四個身體壯實的大漢,十幾個少年、孩子不知吃了沒有,一起嬉鬧,扎的也是練武的架勢。
狗栗子就是少年中最高大的一個,十七八歲,黑炭臉,穿個對襟,正盯著姑娘領來的李虎瞅,姑娘大聲說:“狗栗子。我知道你想吃俺娘包的野菜角子,還想天天吃,對不對吧?你要是打贏他,我就給俺娘說。還讓俺哥帶著你去滄郡吃香的喝辣的。”
一村老少頓時起哄:“狗栗子。燕燕的話你聽懂了沒?你稀罕她不?”
姑娘臊得臉通紅。
不過她挺住了,她本來是想讓狗栗子練練李虎的,但早晨的水打回來,她就懷疑狗栗子不是對手,干脆來激勵狗栗子了。
狗栗子也臊。
但很快就歪著脖子上來。
嗒嗒兒虎暈暈著問:“讓不讓他贏?”
剛說完,狗栗子就撲上來了,一團黑影,先聲奪人,還吼了一聲,他半空中甩起來的兩捶還沒有落下來,嗒嗒兒虎就本能反應,勾圈在他脖子上,一退一摁,他“撲通”一聲趴場面子地上了。
雪地上趴個臉,要多疼有多疼。
村里的人覺得是狗栗子失手,喊他起來,狗栗子也不服氣,爬起來,搓搓鼻血,繞著圈子,突然躥上去,來個黑虎掏心。
黑虎掏心是要前腳弓起來的,掏過去,李虎在他前腿上掃一下,他又側砸地面上了。村里的人的喊聲全停了,只有狗栗子在地上呻吟。他們看出來,這是咋摸咋倒。燕燕也張大嘴巴,帶著不敢相信。終于有人大聲問:“燕燕。你家的客從哪來的?不說你哥,鎮上的鞠老拳師也不一定有他厲害。”
燕燕立刻喜上眉梢,果斷地說:“東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