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通常不吃午飯,早晚兩頓,挨黑就睡,李虎卻是三頓,眼看這日頭過午,頓時就想到吃。
他自己沒錢,燕兒帶的錢袋也幾乎空了,不好意思說想吃飯,走來走去,見那些游牧人死的死,跑得跑,肉被人哄搶拿走,也是休想……不由嘆了口氣,一扭頭,幾匹游牧人的馬被人逮了,卻捋不住,其中一匹馬一跳多高,不由左右看看,燕兒生怕他惹事,跑得飛快到他身邊,二話不說別住他一只胳膊。
狗栗子也來了。
他眼饞馬,只是王亭長早把馬賤賣給出力大的村了,賣的錢好補償給死了的人。
狗栗子也只能眼饞。那個村的人卻夠嗆了,這馬拉拉不走,弄弄不住,甚至他們還有一種心虛,害怕游牧人死了人,他們的人突來一大批來集市上,結果集市散了,他們還在,是越發地著急。時不時還扭過頭,大吼:“你們讓讓。讓讓。再弄不住……捅死拉走。回家吃肉。”
一說吃肉,燕兒分明聽到李虎肚子咕嚕一聲。
她笑瞇瞇著,從李虎的肚子看向李虎的臉……李虎見她識破了,生怕她非要給自己買吃的,大聲喊道:“我替你們捋這馬吧,但是你們得給我們幾個賣頓午飯吃。”其實說這話他聽不好意思的。
那村的后生調頭看了李虎一眼,“咦”一聲:“俺們這多人都弄不下。你制得住它。開啥玩笑?”
狗栗子和燕兒覺得他行,也認為不能白捋,燕兒還說:“要是治不了這馬,飯還在你們那兒呀。”
眾人想想也是,眼看實在弄不住,就讓出一個散圈,一邊避免馬跑,一邊說:“那你來吧。”
李虎二話不說到那馬跟前,撓馬脖子幾下,把馬籠頭整整,就說:“我還以為是啥烈馬呢。馬籠頭窩繩了,卡得難受,你們又不能讓它放松,光知道拽。”他交出韁繩說:“好了。飯請上,你們牽著走吧。”
那馬立刻就消停了,打著響鼻,還去磨蹭李虎。
一群大老爺們全傻眼了。
李虎說:“牽著走吧。這馬是母馬,溫順得很?不信。”他打個口哨,輕聲喝道:“臥下。”馬前蹄一彎,臥倒了。他又打個口哨,要求說:“站起來。”馬起來了。
片刻之后,大餅,咸菜還有從游牧人那里搶來的一大塊后腰肉送來了。
五個少年圍著木駕車,舔著手指頭下嘴。
天吶。
這都是肉呀。
過年吃得上嗎?過年也難吃上呀。
燕兒說:“李虎。你是有福的人。一來,大家就吃上狗肉了,這才隔一天,又吃上牛肉了。”
李虎說:“這是駱駝肉。”
好大一塊后臀,按理說眾人還是能吃完,但他們不舍得吃完,用菜刀剁下來一大半,再分了四分帶回家。
李虎心里酸酸的。
他忽然想起阿爸說的自己雖然民間長大,卻從未缺過錢,也從來不用去考慮蜜蜂沒吃飽,狄駝要吃飯……但這似乎是普通人的常識,見了肉,舔著手指頭,卻先分出來給家里的人帶回去些。
吃完飯,他們興奮地回家,走到半路,聽說游牧人上來了,路上堵人,抓人,就一下子緊張了。他們沒怪李虎闖禍,李虎也在努力分辯,說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游牧人不敢殺人,抓人頂多是想和縣里談條件的。但他們還是緊張,和一些趕完集的人一起進退,傍晚了才又往家走,到了家才知道虛驚一場,那消息不定真不真。到家,天已經黑了,燕兒的娘和好些人就都站在村口。
他們一進村,人就圍上來了說:“聽說集市上打群架,死了好幾個人?可不擔心你們,都讓村里的人去找你們了,沒找到,才剛回來。”
狗栗子大聲說:“有李虎呢,不會有事呢。”
一個少年想炫耀,大聲說:“打架是為啥打架你們知不知。”
挨狗栗子一腳,他轉彎了,說:“我們都不知道。”
燕兒他娘把燕兒和李虎接回家,掌上燈,笑瞇瞇看著面前的少男、少女。今天李虎趕集走了之后,村里的人總要說點什么,這會兒燕兒他娘再細細看看,李虎怎么看都能配上自家姑娘,就是不知底細,便先微笑,等著坐下來,再細細問些話。燕兒的嫂子拿來吃的。剛剛圍著坐下,燕兒就繃著臉說:“娘。嫂子。你們管不管。李虎我管不住了。集上的事兒,就是他鬧出來的。”
李虎心虛,連忙把頭低下去,也不分辨,也不吭聲。
燕兒她娘卻是笑了:“人家打架,咋來著咱阿虎了呢。不聽你的,你也不能這么說。”燕兒把鹽拿出來,把肉拿出來,然后把夏鹽的袋子一打打開,問他倆:“你們給我多少錢?能買怎么多鹽嗎?”緊接著,她又把肉一放,問:“你們吃過駱駝肉嗎?”說著,說著,這反倒不像是告狀,而是在炫耀。
她嫂子也笑了,說:“李虎讀過書,會講價,對吧?”
燕兒一指頭點上李虎腦門,教訓說:“你自己說說,你還惹事不?我說,咱娘,咱嫂子還不信。你自己說。”
李虎沒敢吭聲。
她指頭軟,點上涼涼的,又不少點啥,干嘛老實交代?
燕兒也不說了。
氣呼呼地坐下去,發現她娘和她嫂嫂看怪物一樣看著的不是李虎,而是她,就又“撲哧”一聲笑出來,大聲說:“明天寫信給俺哥。讓他回來接李虎走。李虎能幫他呢。”
燕兒他娘不自覺和燕兒他嫂交換個眼神。
這誤會說不清。
少男少女一起趕集,牽手了沒?親嘴了沒?回來自家閨女都點著人腦袋,還說讓李虎去幫他哥?
兩人不好問這些話,但眼神里全帶了出來。
還是燕兒他嫂先說:“吃飯吧。燕兒今年十四,李虎你多大,說真實的年齡。”
李虎低聲說:“十四。我沒騙你們。”
燕兒攪局說:“二十四,三十四。說他五十四我都信。這家伙可惡了。”
正說著,狗栗子來了,還帶了點吃的,看來一進家,摸了吃的就跑來了,這也沒先喊一聲,人就進屋了。
燕兒他娘正要問候他娘,他自己撈個墩,一屁股坐旁邊了,吃的東西往晚飯桌上一湊,歪著頭就盯著李虎,小心翼翼地請求:“哥。今晚跟我一塊住我們家吧,說說去石頭場的事兒。”
燕兒他娘和他嫂嫂自有一番理解。
兩家雖然都姓楊,但不是一個祖宗,非是狗栗子他娘起了歪心眼,讓李虎住他們家,他們家狗栗子還有機會。
但這個話不好駁斥呀。
家里都是女人,人家說讓住過去,也是幫避嫌了。
燕兒他娘又和燕兒他嫂嫂交換眼神。
還不等他們發表意見,燕兒大叫一聲:“不去。為啥住你們家,你們家也沒俺家干凈,臭烘烘的。李虎才住不慣呢。”
燕兒他娘覺得好丟人。
你說燕兒這么喊干啥,該是你喊的嗎?老太太說都不定合適,你一個大姑娘,你喊這些算啥。
燕兒發現氣氛不對,翹頭想了一下,沒覺得自己說錯,就又說:“反正不去。你別把他帶壞了。”
燕兒他娘沒好氣地說:“吃飯。吃飯。”
李虎說吃就吃了。
食不語。
吃起來,他一句話也不說。
狗栗子有點著急,正著急,一塊趕集的倆少年也帶著吃的來了,不但他們來了,還帶了自家的哥哥和弟弟。
他們一看狗栗子也在,笑得鬼祟。
燕兒憋住笑,左掃一眼,右掃一眼,說:“你們也來搶李虎去你們家住吧。”
她撞了李虎一肘子,得意地說:“他哪也不去。對吧。有啥話你們在我家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干啥?告訴你們,想拉李虎學壞,先過我這關。我聽了,說行,那才讓他答應你們。”
一個少年憋不住勁,脫口就喊:“教我們練武。”
狗栗子怒沖沖地說:“教你們個啥。誰有那功夫。我們去石頭場呢,掙錢當緊。”
少年們幾乎異口同聲,響應說:“我們都去。”
燕兒想了想,晃著頭發辮,替李虎說:“先讓我考慮、考慮,明天告訴你們。”
吃晚飯,少年人走完,李虎看著燈出神了一下。
他想讀書。
但是這燈,很快就會吹熄,那里頭的燈油也不多。
他想了一下,自己書箱上的燈還能用,就說了一聲,去自己住那屋了。他一走,燕兒他娘就壓低聲音問:“燕兒。李虎雖然看起來不是壞人,但娘還是覺得不放心,他說自己十四歲,你看這身量,這說話做事,是十四歲?你可才認得他沒兩天呀。記得,可不能任他使壞,知道嗎?”
里屋的燈亮起來了。
燕兒不耐煩地點了點頭,順著光線看過去,卻是嘀咕:“燈不是在這兒嗎?”
燕兒他嫂嫂去收拾柴房回來,問了一句“李虎在干啥”,門邊望了一眼,走回來,用若不可聞的聲音給母女倆說:“看書去了。這孩子看著也踏實,卻就是給人不了踏實的感覺,我這心老不自在。”
這也是燕兒他娘的感覺。
燕兒卻站起來走過去,走到嗒嗒兒虎那屋門邊,靠著門框,抽著鼻子說:“看書呀。你看書你寫字不?”
李虎應了一聲:“會寫。”
婆媳看著他倆這么對話,又交換眼神。
燕兒她嫂嫂說:“要按他說的十四歲,不但能打服狗栗子,一摸一跟頭,還知道讀書,讀的書他大爺都不認得,這文也好得很,這樣的少年有么?要說大戶人家的少年,咱就說大戶的少爺,哪一個不好吃懶做?他說他是被卷軍隊去了,身上都是傷,軍隊拉丁,十四歲的也會要?”
燕兒他娘幽幽嘆了口氣,說:“你說給燕兒找個好的吧,真碰到個好得,太好了,踏實不了咋辦?”
她再一抬頭,發現燕兒不見了,肯定是鉆李虎那屋了,想說什么還沒說,燕兒在里頭大叫一聲:“娘。李虎要教我寫字。我學不學?”她興奮地跑出來,張牙舞爪,又激靈靈一聲問:“我學不學?”
學不學?
一個文武雙全。
一個連字都不認識,除了偶爾趕集,家門都沒出過……
燕兒的娘真是愁。
她強打歡笑說:“那你學寫你自己的名。”
說完,待燕兒一頭再扎回去,給燕兒的嫂嫂說:“明天給她哥寫信。讓他回來給把把脈。要他心里也沒譜,問問他那個妹子……你說嫁個小妾,回不來了,不讓回來。我是一想起來就難受。”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