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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節 水墨河山青云繞

更新時間:2019-05-11  作者:鼎鼎當當
陳天一回到保郡,自然是在最好的酒樓與保郡的諸多名士宴坐承歡。

李虎卻與鄉間跟出來的泥腿子狗栗子一起啃干糧,喝生水,物價飛漲,他們帶的錢茶樓坐坐,就已經見底,之所以那么快跑,還不是茶樓再坐下去,錢袋就空了。就這,狗栗子跟在身后就都在埋怨。一個月畫畫做工的錢,還說要開石場,制石頭,除了買頭禿了毛的小毛驢,路上其實根本沒咋花錢,都在這兒呢……結果已經見底,石材石場是看了,石匠也訪問了,可你回家還咋制石?

別說回家了,今晚怕住宿的錢都不會有。狗栗子垂頭喪氣,一路跟著李虎,卻又發現李虎行為失常,沒錢了、沒錢了,他帶著的紙用完了,他還去買紙,然后沿街啥都問,進了市場啥都問,這糧食多少錢一斤,餅多少錢一個……你問這些干啥?咱們來看石材場,咋關糧食,布匹,乃至餅和商鋪多少錢?問完了還用簪筆在竹板別著的石頭上書寫記錄。狗栗子都想大聲給他鬧。

進了石材場,各路石材眼前敞開。保郡是入登州的重要通道之一,東來珊瑚,西來玉,南來的翡翠,北來的龍骨石,玲瑯滿目,各色各樣,各種器具,有的珍貴精致,有的巨大不工,眼睛都看花了。狗栗子沒心去看一眼,他一個勁在想,這大冬天,馬上沒一文了,咋住,咋回家。

他留心李虎,發現李虎先是詫異,也漸漸沮喪,終于舒服了一點,心說:“人在外地,還敢亂來不?還敢喝茶看公主不?”心里這個坎過去,隨著李虎看那天下石材,他更是手腳冰涼。

這石材場里都是啥石材?

有普通的石頭嗎?

北方來的龍骨剔出來石頭,龍一身骨架清晰可見,這是最醒目的,其次呢,各種奇異山石,有的一身上下層林盡染——紅透,有的如日照暖炊,煙云裊裊,有的形如鹿角,說是出自海底,有的透明可見,說是水晶……那各種寶石,玉石翡翠更不用說了。這才叫石材呀。家里那山上采下來的大青石,大灰石,那是啥呀。李虎說要拿到縣城賣,拿到保郡賣,拿到魏博賣?

狗栗子心都在發抖。

人家都賣的啥?

咱們不回來賣歪肚子石磨吧?

李虎還在一方田黃石面前問價格,一聽好幾十兩銀子,恨不得在地下找條縫,趕緊的鉆進去。

他不知道李虎何來勇氣,還能在手里翻來覆去看。

狗栗子真的快哭了。

花了多少錢,出門一趟,走了多少天,路上吃多少苦,見到真石材,這和家里的根本不一回事。

李虎在嘆氣,他也在嘆氣。

終于,他帶著埋怨說:“你把咱家的大青石運來,你看看有一人要不?這你知道了吧,也嘆氣了吧。”

李虎凝起眉毛,扭頭看他一眼,問他:“為什么沒人要?不一樣呀。他們這是玩物,我們是用物。”

狗栗子嘀咕說:“你敢說你真這么想?剛才你嘆氣了不?你為啥也嘆氣呀,你自己也知道,咱那叫石材?你剛剛還亂摸,你知道摸壞了,把咱們賣了都賠不起嗎?你再亂摸,我掉頭就跑。”

李虎撲哧笑了,肯定地說:“再貴重,不也是要人把玩,我摸摸怎么啦?買不起,摸不起呀?我們家的石頭為啥不叫石材。不叫石材叫啥?那才是真正的石材,你字都不會寫,你會買塊田黃石回家嗎?你飯都吃不飽,你會買塊玉在身上吊著嗎?”他想了想,說:“咱們沒錢了,不能剛到地方就沒錢了。我嘆氣,那是還沒去找加工石頭的作坊,看看他們怎么做器物。逼不得已,得靠賣東西啦。”他在身上找找,找到一塊大指環,一指多寬,拿在手里說:“正好石材場都是玉石,賣它換點錢。咋樣也得呆幾天,找到他們怎么打磨石頭的辦法。”

狗栗子不自覺接過他的粗指環,想也沒想往中指一套,想比劃看看是不是值錢玩意兒,不料這指環在手指上打轉呢。

李虎一下被打擊了,告訴說:“這是扳指,戴大拇指。”

狗栗子小聲問:“這是不是你的傳家寶?賣了可惜不?還有。它值錢不值錢?我們家的傳家寶也就是塊石斑玉鐲子,我娘拿縣里讓人看過,只值幾兩銀子。”

李虎接過扳指,在手上一彈,彈起來兩尺多高。

雖然又重新接回手里,但狗栗子差點趴地上為他,為那指環墊住,免得它跌落。

李虎說:“什么傳家寶?我練習射箭的時候保護手指的。”

狗栗子一低頭,頭低到肩膀下頭了。

他一看,這家寶石店的伙計已經迎上來,接他們去店里,一時心虛,靠到李虎一側,怯生生地問:“它值幾錢,你就敢進去賣?”他問完一看,李虎已經一躍而起,上人家最上頭那階臺階上了,再一伸腿,就能進人家店,他翻翻白眼,避開熱情伙計,在店門口磨蹭來磨蹭去,也好隨時溜走。

最終,他鼓起勇氣,還是上去了,摟著出門才給穿的灰襖,馬猴一樣,左右警覺,來到李虎身后。

李虎已經在接受別人的評價,和人談質論價。

一個二掌柜一樣的長在把著長眼,一邊看一邊說:“小哥。你這不值錢。青白灰黑色全有,倒不常見,只是這個玉呀,青色,灰色,黑色,還有這種白,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也就占了個不常見,多少像副山水。”

狗栗子立刻把半蹲的身子站直了,好歹是塊玉呀,不是破石頭。

李虎卻淡淡笑道:“你走眼啦。叫你們的朝奉或者大掌柜掌掌眼吧。”

狗栗子背對著,凝神道:“長長眼?”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詞。

他心里說,李虎就是傲,鄉下傲,進城也傲,看人家這穿著,他罵人家不長眼,還讓更大人長眼?

要是人家打我們怎么辦?

伙計覺得他閑著,來引他入座,給他奉茶,他一下就抬起胳膊,捂頭上了,要求說:“要打別打臉。”

伙計愣了,店里還個走看器物的愣了,接待的,二掌柜一樣的也愣了,李虎也愣了。

李虎愣了,是怕他這一透底,好東西,人家也當是破爛,淡淡笑了,主動說:“鄉下來的。諸位不要怪他無狀。他不過是想逗逗你們樂。”

狗栗子醒悟過來了,一放胳膊,喘了兩口氣,臉漲得通紅。

二掌柜眼毒。

這樣的人,你能當他能拿出來多值錢的器物,冷冷地說:“不用啦。我自信不會看錯。”

狗栗子不自覺拉上李虎的后襟,振振,想讓他走。

李虎逼視二掌柜道:“你可知道什么叫水墨河山青云繞?這不是雜色,青底籽玉,雜水墨渾一色。你要真錯過了,追悔都來不及。”

這是吹牛呀。

李虎也會吹牛呀。

狗栗子心想。

二掌柜遲疑了一下,他其實知道,這肯定是塊玉,起碼在手里的感覺潤澤,只是壓壓價格而已。

至于什么水墨山河青云繞,他聽都沒聽過。

難道真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

他最后還是將扳指放下,輕聲說:“小哥稍等。”不大會兒,有個供奉模樣的扶著員外帽出來,不動聲色拿起扳指,湊上小眼珠去看。李虎毫不客氣一把拿回來,在供奉眼前晃晃,放到嘴邊哈了一口氣,重新遞過去,那供奉傻眼了,這玉外頭多了層水氣,似乎活了,里頭的煙云好像在游動。供奉拿回去,捧在手心里嘆氣:“走眼了。真的是走眼了。公子。但是小的真的從未聽說過水墨河山青云繞,竟不知道怎么鑒別。見笑了。見笑了。你開個價吧,只要不那么過分,我就把它留了。”

李虎趟了幾步,笑道:“雖然你這不是當鋪,但我缺錢,我可以在這兒等著你鑒定……我只要三百兩。你不要因為我喊了這個價,掉頭跑了,認為這等寶物怎么只賣三百兩。很簡單,我缺錢,怕你認不準,不要。”

供奉搖了搖頭,交還到李虎手里。

他說:“公子高估了。這扳指玉質不怎樣,而且刮得太厲害,有些人是在玉上開槽,可你這,純粹是磨花了的,你不知道我一見我都想,它到底是不是玉,我從來沒有見過真玉會被弓弦磨出一道、一道坑來。”

這一行有個規矩,在別人的鋪子,當家的沒決定不要,沒有讓人掌掌眼,別人就不能上去摻合,此時聽供奉回絕,幾個客人喊了要走的李虎一聲,要看看。李虎把扳指遞過去,前面兩個看了看,就都長嘆,看來相信供奉所言,惋惜這扳指的一面已經刮花,到最后,這是一撥人。

到跟前的是三個人,后面則站著仆人和隨從。

一名杏眼大漢看扳指一眼,看李虎一眼,看扳指一眼,再看李虎一眼,李虎知道他在干什么以及看什么,扳指的刮痕,等于是對武藝的鑒定。

此人是武人。

李虎心中警覺。

此人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交給身邊另外一名客人說:“想把玉扳指刮成這樣,并不容易呀。”

第二名客人此時正在狗栗子的一側貼著。

他將扳指拿起來,看了一會兒,說:“我也未曾聽說過,有什么水墨河山青云繞,怕是小哥自己給起的,不過這水墨山水青云繞,倒是合雅合意,正如剛才那店家所言,刮痕太重,這世上雅人眾多,有意境的東西并不多,若新出之物,別說三百兩,一千兩都會有人要。”

李虎笑道:“扳指不刮,武藝稀垮。扳指嘛,用了就會刮。”

到了第三個人手里。第三個人二十出頭,胖臉賴笑,他捏了一下,念叨說:“扳指不刮,武藝稀垮。好,三百兩我劉二要了。”他揚眉笑了一笑,立刻就把扳指套大拇指上了,發現竟然正好戴上,舉起手正看一下反看一下,喊道:“給錢。”

一個家人猛地跨步上來,到了跟前,交上一匝銀票。

第一個客人意外道:“劉公子。草率了吧?三百兩可不是小數。”

第二個客人笑吟吟地說:“別勸他。他哪在買物件,他在買文武氣質,這刮花的扳指正好可以充數。”

胖子掉頭,拍了下他肩膀,笑道:“知我者,仙臺兄也。”

李虎不動聲色揣銀票,狗栗子還在跟做夢一樣,不停捏自己身上的肉。

那第一個客人突然上前,摁住李虎抓錢的手,避免他往懷里揣,沉聲問:“小哥。我想請問,這上面的刮痕是怎么來的?”

那手,筋骨繃緊,大漢面孔漲紅,在用力往外拉扯。

不光言語,這動作也是在作試探。

李虎不動聲色,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輕易拿開,說:“鐵砂刮刀,都能在上頭磨出點痕跡。”

他想了一下,回頭找到第三個人,說:“兄臺介意留下尊姓大名嗎?將來我后悔了,也好帶著錢財,去兄臺那里贖回來。”

胖子猶豫了片刻,笑著說:“名字能告訴你。再拿走?休想。小哥。爺告訴你,爺是保郡劉氏劉昌,在家排行老二,人稱坐地虎。你真想再拿走也好,哄爺高興讓爺認為它值錢也好,買賣落定,概不后悔。”

他還要指上兩位友人炫耀。

不料,李虎根本不感興趣,已經拉了狗栗子一把,跳出門外,他就在背后嚷道:“這鄉瓜子,沒一點禮節。”看著李虎越走越遠,他舉著自己手掌,開始問人:“值不值這么多錢,值不值?”

他重新走回柜前,大喝一聲:“讓你們大供奉來給我鑒定,看我是不是撿個漏,我就不信,一個鄉瓜子,拿個不值錢的東西,膽這么肥,所以我判斷它值錢。”

一廳的人都愣了。

他剛剛那么干脆,原來就是這么判斷了一下?

他喊便不一樣,胡須花白的大供奉走出來,應著“李公子”走上前,要了扳指看了一會兒說:“論質,這個數。”伸了倆指頭。劉昌公子眉開眼笑,喝道:“兩千兩?”大供奉搖了搖頭。劉昌公子遲疑了一下,往扳指抓去,問:“二百兩?”大供奉嘆氣說:“二十兩。這不是很好的玉。”

劉昌臉一下擰了起來。

之前出來的供奉也連忙捧起來看,再用嘴哈氣。大供奉又笑道:“劉公子也不用沮喪。這玉雖然不好,但是工好,賣相也好,你們都以為里頭水云浮動是因為玉質,其實不是,那是一種來自東夏的獨特手藝。所謂白山黑水繞,碧血書丹青……是出自于高顯,由東夏匠人所制。”他見眾人都張口結舌,反問:“你們怎么啦?不信呀。這高顯自喻為白山黑水之地,自然喜歡黑白交間的怪物件,而他們又作不出來像樣的東西,往往要到東夏作,那東夏呢,不是有青牛白馬一說,非要用手法給他上點青,于是呢,就有這一類的物件,稱為白山黑水繞,碧血書丹青。這個東西,現在在北方,就是東夏和高顯的市價就是幾千貫,到了咱們這兒呢,稀奇,值個二十兩吧,不過,現在雖然不值錢,幾十年之后就說不準咯,為啥?光這番故事就值錢。”

那個試探過李虎的大漢咆哮一聲:“劉二公子。我帶兵去,把他給你找回來。”

大供奉喊道:“哦哦。你們別著急。”

他又說:“剛剛說玉質不值錢。但是工好,賣相好,還沒說完呀。這枚扳指,正好有一點小小意外,剛剛不是說那青,是東夏匠人給上的?這個扳指它不是,這個青是天然青,這個咱估價呀,因為咱們這兒沒這器物,現在呢,劉公子你這扳指既然是天然的白山黑水繞,碧血書丹青,起碼值五十兩吧。”

轉頭看那走眼的供奉還在使勁哈氣,哈完再看,大供奉責怪說:“別哈了。那是騙你眼睛的,那是造出來的寶氣。”

慢慢他收斂住表情,輕聲說:“這青不是加進去的。那這寶氣?”

他重新要過來,仔細看了一會兒,輕聲說:“劉公子。這不是高顯玉。雖然像,高顯玉是雜玉,這個溫潤多了,有點像藍田玉,還有皮子,青底,水墨混雜,我差點走眼……值不值錢在其次。”

他問:“用藍田玉來做它,藍田玉怎好找到這種賣相的?”

他盯著劉昌。

劉昌不停喘氣說:“你到底看準了沒有,你這不是制造緊張氣氛嗎?”

大供奉說:“北方不產這種玉,這玉不是北方產的,藍田玉一樣……你說奇怪不奇怪?”

劉昌著急道:“那它到底值多少錢呀?”

大供奉說:“不知道。應該值三百兩吧。”

劉昌白了他一眼,站起來帶著人走。

他們在計較得失。

狗栗子也在與李虎計較。

他忍不住追問李虎:“它真這么值錢呀?你怎么有這么值錢的東西?”

李虎說:“也沒多值錢。”

狗栗子又說:“那你是騙他們的?”

李虎輕聲說:“我騙他們干啥?一樣東西它值多少,在于你喜歡到什么程度,我就覺得它值錢,不可以嗎?”想了一下,他計劃說:“現在物價飛漲,我問了,三千二百錢才能兌換到一兩銀,三百兩現在就是百萬錢。等我們明天找作坊,看遍他們加工石材的方法,就買一匹馬,剩下的全部兌換成錢,然后咱們馱著錢回去,錢是越來越不值錢,但適合作工錢,買石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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