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夕,長月上空也飄起細雪,粉面一般漫天撒瀉,給雄雄帝京無數的色彩斑斕增添一層肅穆。冬至是大節,僅次于或者等同于正旦,然而對于歷代朝廷而言,這一天要受萬國及百僚稱賀,正旦也要賀,但那限于內臣京官,而冬至卻是有慣例令各地藩屬,封疆大吏以及外國使臣來朝,來不了朝的,則要遞書請罪,說明原因……只要是缺了這個禮數,朝廷基本上可以斷言,他已經無意臣服了。
今天,又重于往年。
用兵西方,滅國大棉,用兵北平原,逐東夏,赫赫武功,盡展于外,從此南朝亡國之君不再寂寞,自有大棉之君遷自長月,雖無交集,卻默默陪他。
然而,這樣一個隆重的日子,卻是有點兒不同尋常,莊穆了一些,悲涼了一些,雪花從上空落下,不少都一頭扎進片片雪白之中,皇宮,已經開始備白,皇帝,已經三天沒有睜開眼睛。
成隊的太醫前來會診……
他們都表示這一次怕是醒不過來了。之前,太醫們都說,如果好好的,皇帝能過到明天春上,但繁雜的國事總是驚擾到他,吸走他的精力,毀掉他的精神,眼看冬至將來,他卻沒有再醒來的跡象。身邊的重臣不離宮殿,終于皇帝的將軍們自己穿著鎧甲把守宮門,各地的鎮軍都已經接到命令,必須來京……包括東北的陶坎。這是國家權力交替的時刻,只有軍權不易,將軍效忠,國家才會不亂。
然而,這片雪白卻準備早了。
皇帝就在冬至前一晚,從睡夢中醒來,好像自繼位以來,甚至自出生以來,最香甜的一覺,對,最香甜,有些人一出生,就被卷在權力的漩渦之中,沒有過消停,沒有過休歇,然而,靖康卻因為這個人,呈現一片中興之相,四海一統,萬族賓服,皇帝不但醒來,精神似乎還好。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一些他關心的問題。
他問:“大棉君臣至京了沒有?”
太子服侍于膝下,給一位大臣點了點頭,大臣回答說:“到了。”
他又問太子:“你舅舅掌握住京城的軍隊了嗎?”
太子恭敬地回答說:“已經接手了。”
皇帝問:“錢幾何?”
又一個大臣說:“我們將靈武和周邊河套之地交割之后,東夏的錢尚未運到,就已經穩定到一千八百文的兌率,再有幾天,就可恢復如初。只是還要發行……”他躊躇一下,把話掐滅了。
發行新錢,是皇帝死后的事,怎么能迫不及待去講?
那大臣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神情有些恍惚……皇帝絲毫并不為意,接著問太子:“提出要東夏一方提前遷出北平原,狄阿鳥接受了嗎。”太子連忙回答:“已經接受。東夏那邊回話,府庫沒有遷完,冬至是撤回國內的百姓最后一遷,府庫一挪干凈,安置備州的百姓就可以著手安排。”
皇帝點了點頭。
太子又說:“很多軍門作戰前都是沖著北平原富裕,現在軍費缺乏,一看東夏要將府庫挪個干凈,心里很不平衡,盯著那些府庫,一再鬧摩擦,甚至綁架東夏守衛府庫的人。東夏已經交涉很多次,想必越快北遷,對他們越有利,只是這些府庫數量極大,當真讓他帶到北方去嗎。”
皇帝蒼涼地說:“給他吧。若他能征服北方大漠,不是為我們雍人開創了基業?他與你能相安就好。相安就好。別讓你妹妹過得太凄涼。那北方寒。”他聲音一軟,全是哀慟:“朕一直為你,一直為你……”他拍著太子的手,哭道:“朕可憐的女兒呀。”但很快,他停住,兩眼又流露出幽深的光芒,盯著臥在榻前的太子問:“東夏的使臣入京了嗎?”
太子回答說:“入京了。”
皇帝點了點頭,要求說:“給朕加冕服,祭天朕不去,你代朕去,朕還是要最后一次接受外使群臣百官們朝賀。”
太子愕然道:“父皇。”
皇帝點了點頭,胡須頻頻抖動。
太子連忙說:“還早呢。”
皇帝說:“穿上朕有勁,可以挺得到。”
他要求說:“朕還不能死,得頂住,要死也要死到冬至之后,現在外臣聚集于朝,朕一死,消息無須幾日,便已四播天下,不利國家安定,朕露個面,對你有利。對國家有利。只要國家有利的事,朕就得邁過去,不管再難。”他喉中一麻,哽了一口,要了手絹一擋,是一口暗血,不懂聲色掩了一掩,塞進了袖子,而后又甩去暗處。
略作更衣,焚香沐浴,皇帝幾乎沒有睜眼,怎么拿怎么外,身上的肌膚已經失去彈性,一按一個坑。
終于,囫圇個洗好了。
七八個宦官圍上來,各托一部分冕服,太子立于一側。
西方昏黃一團,天宇飄雪破空,一頭石刻團龍頃刻就被釘滿,像密密敲打了一番,與之相挨的宣室,廂紙上幾個身影浮動,傳出宦官帶著的哭腔低唱:“偏龍首三寸,掛充耳,系天河帶……”不知何時,冕服穿身,也不過才四更,皇帝橫坐于榻,雙手垂膝,卻如鐵樹一般。
幽幽深宮在雪夜中沉了下去,像沉到地下,沉到一片不著邊落的深海。
皇帝就那么坐著,值守的大臣和太子,都被他趕了出去,他,就坐在這片靜止了的世界里,雙眼卻再沒閉過,反復地瞇縫,卻是再無閉過。
雄雞唱白。
整個宮廷就又活了過來。
大殿的樂聲嗡嗡亂鳴……那震顫,牽動宮廷,牽動帝京……在人耳畔震鳴。虎賁萬騎,執金吾,羽林衛,前后左右各軍……成排將士排成塊陣,每一個地域的大臣、使臣,各種旗牌儀式,金瓜斧鉞,在宮門外穿過,百姓們涌上街頭,被攔于幾個內城之外,他們最多看到的是午門獻俘。
大棉的,東夏的。
大棉的是真,君臣一片。
東夏的,因為議和的條件,已各有交換,而今卻是朝廷找些自己的士卒扮演。
國運昌隆的吶喊一波、一波,整齊一致。
太子已經前往祭天。
雍頌伴隨著黃呂大鐘。
巨大的丹墀下面,人忽而小下去,一只石雕團龍嵌在中間,天闊階高,供臣工使臣仰觀,供君王俯察。
長管一聲一聲長鳴。
那像龍吟。
那像長天的呼喚。
伴隨著這樂聲的節點。
趁著祭天大典,臣工使臣尚未排隊入場。
皇帝開始攀爬這丹墀。
這高高在上,可以俯察九州生黎的位置,丹墀被人清掃過,撒了鹽粉,皇帝的腳步下去,很慢,很慢。
他的腳不飄了。
他的五臟內腑不疼了,上天像是在指引著他,他必須爬上去,去看一眼,他要放心,更要讓天下人放心。
“皇帝好啦?”
“是呀。好啦。”
那些身邊的臣仆感到驚喜。
然而沒有人知道,一口、一口的血卻是被他掩在嘴邊接走。
一個悠悠的聲音就在他心底:朕一定要爬上去,看一眼,只一眼,就一會兒,太子就會有足夠的時間應付,國家就不會亂。人生總會長眠,堅持下去,朕就能再看一眼。
他又在心里悠悠地想:東夏王此刻該是在北平原作最后一次北遷,他會在北平原嗎?他甘心嗎?他在干什么?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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