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李虎坐在石場的屋子里,拿出阿爸寫給自己的書信,熟悉的字體躍入眼底,竟不是身邊的人代筆。
他一下坐直。
“吾兒如晤,乃父寫信予你,是知曉你身邊發生的事情,于心甚慰,不要問乃父如何知道,且用心開你的石場,國不唯軍,唯軍必亡,生產之事,應在強軍之上。你領兵,叫奪敵,你辦石場,則叫經營,主政練兵,梳理錢財,亦出自其中,不可小視,不可畏難,覺之不關乎大體,成則不得大功業,敗則無靡費,大謬……視你石場如一國,可乎?”李虎悠悠嘆口氣。
阿爸竟說經營石場等于經營國家?
若在之前,李虎自是嗤之以鼻,但這些天石場的開辦,可謂讓他經歷此生最為頭疼的事情,明明你知道,你手里沒有人才,你沒干過,你沒有方法,你沒有治石的器具,就事與愿違——在沒有拉來東夏的匠人,遇到李鴛鴦之前,那石場,不是死活建不起來?你能完全怪當地的工匠水準不高?不是,正是阿爸說的那樣,自己小看了,沒有好好經營,沒有從頭經營,沒有充分估計……一個小小石場就都這樣,那阿爸建立東夏,又是怎么一步一步走過來呢?
李虎往下讀,狄阿鳥在講他少年時干過的事。
看著,看著,李虎笑了。
阿爸也有這個時候?
蓋房子,去種地,釀酒……沒啥造啥。
狄阿鳥總結說:“你也不要為斂財而經營,為經營而經營,否則,或可獲利,則遠爾志矣。有何志,成何事,事做極致,器冶無瑕,而錢財自來,經營自成。不畏其難,則為偉丈夫。”
李虎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他阿爸是說不要讓他為了錢經營,為了經營而經營,要圍繞自己的理想經營,有什么理想,就有什么成就,事情做好了,石器完美無瑕,錢財就掙來了,經營也會穩固,李虎認同這點,如果自己像張場主一樣開辦石場,也會掙錢,但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也可以突然因為石器利薄,干別的去,那就是為經營而經營了。只有堅持自己的理想,不畏艱難,才是大丈夫呀。
他繼續讀信。
狄阿鳥又說:“何為不畏難?條件不成,則促成,人不能任,則育人……”
李虎打個激靈。
育人?
這個是他甚少想到的,因為他想盡快建起石場,用于改善周圍的面貌,方便將來藏兵,條件不成則促成,那就夠慢了,人不能勝任,則一點、一點栽培人,就更慢了,而李虎目前則到處請人。
請人是沒錯。
一旦請不到呢?
狄阿鳥信中又講,講他的伙伴們,一舉例,竟舉李虎的姑父趙過為例。
李虎難以置信,阿爸竟說東夏第一大將——他的姑父,從山村出來時,竟是眾人眼中的傻子。
之前雖有人私下說過,李虎都認為人在與他姑父開玩笑,他姑父也確實,人口舌笨,說不出來。他從未想過,人可以這樣,山村走出來的時候,字不識,人又愣又什么不懂,幾年過去,已經可以領兵作戰,十數年過去,卻是戰功赫赫,威名遠揚天下,人?真的可以這樣成長嗎?
“督臣學,學成而重用之,使伸其志,則為君之明明。”
他暫時不再往下讀,在“育人”二字上畫了個圈,又在點名的那句話旁邊拉上一道重重的粗線。
過了好一會兒,再讀下去,阿爸殷殷期滿之情在每個句讀之間。他相信,除了阿爸,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教導自己,除了阿爸,也不會再有一人寫數千字的書信,從經營石場的態度,從栽培人才,成就人才,駕馭人才上來一一教導自己,甚至是告訴自己,拜訪名師,是可成就高徒,而在生活中,到處都可以學習,不能因為別人是販夫走卒,就忽視從別人身上汲取知識,而學習上最為重要的,則是思考。
李虎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眼看到了結尾,正要將書信折好——按說最保險的辦法,是應該燒掉,但是他不舍得,這信里講的內容,是他今后去學習和成長的方向。他阿爸在結尾的地方給他出了一道難題,問他:“若汝父雖定大漠,卻無兵加派給你,你可否為汝父奪回北平原?何以奪?細細想過,飛書告予乃父。”
不加派兵,能不能奪回北平原,怎么奪回北平原?
阿爸是讓我利用好各地的東夏人?
朝廷駐兵數量如此巨大,而分駐各地的東夏人?
加起來也未必能夠重新攻占北平原呀。
李虎陷入沉思。
看來阿爸這是給自己出的一道題,未必讓自己去做,只要答上來就行,偏偏李虎覺得有點難。
等自己聚集了力量之后,挖個陷阱,把朝廷數萬軍隊一舉擊敗?
想到這里,他就要提筆,打算回信,但是卻忍住了,你能打敗,也能打不敗,如果你把可能與不能之間的事情當成大略,這怎么行呢?
這道題有點難。
好吧,阿爸看起來只是讓自己好好思考,沒讓自己立刻回答,自己就想想吧,找到辦法了,再告訴他。
他又想,自己想在石場藏兵,阿爸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一折,在告訴自己,經營石場,不只是一場生活上的考驗,同樣與奪回北平原有關呢?這一夜都沒睡好,夜里做夢,那是抱著石頭,把陶坎砸死了,靖康將士一哄而散,自己笑著進北平原,說給張鐵頭叔叔掃墓,告慰他的英靈呢,醒了。
他沒有回燕燕家睡覺,一大早燕燕來喊他吃飯,抓著他臉上的信紙,問他:“你知道不知道,人死了才用紙蓋臉?”
李虎瞄向信紙,差點搶回來,但想想,燕燕不識字,反倒笑了,勾著嘴角樂,反過來問她:“你能看懂么?”
燕燕瞇縫起眼睛,展開就看,煞有介事地說:“看懂好幾個字。我在學寫字呢。哦。這里頭有父字。你想你爹啦?”她用指頭點著,炫耀她這幾天學會的字,讀道:“君。臣。父……”然后說:“君。就是東夏王。”
李虎心里猛一驚,差點沒吼出來。
燕燕解釋說:“海塞爾說的。他們家的君,不就是的嗎?她教我這幾個字,就是這么解釋的。臣。就是她未婚夫進官府做官。父。就是她爹。”
李虎虛驚一場,把信紙收回來,揣好,笑得一塌糊涂。
正笑,燕燕眼睛靈動著,低聲嚷:“君。就是皇帝。臣。就是你進官府做官。父。就是我爹。”
說完,一扭身,一溜煙跑不見了。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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