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京郊外,狄阿鳥又敬了馬天佑一杯水酒。
朝霞之中,馬天佑身形拉得巨大,他也立刻還酒一杯,以袖遮掩,仰天喝盡,大聲道:“只恨此生已付家國,不能追隨大王,許以義氣,今日得大王一送,此生無憾,若有來世,定結草銜環侍于陛前。”這都是感恩的好話,狄阿鳥并不當真,然而眼前一去不返的壯士,雖曾將兵數萬,給自己的將士帶來諸多殺傷,寧愿歸國就戮,卻不肯留于在東夏,不由令他生出諸多的敬重,他持馬鞭環顧左右,給左右唏噓說:“靖康忠義如天佑兄者不絕,便不可等閑視之。”
馬天佑長揖別過,就此告辭。
前方,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呢?山水在車輪下浮掠,時節已過仲夏,那心頭的一點火,越燒越烈,夜晚無論吹來多少涼意,都難以壓制他胸中的那份炙熱,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每一天他都在回憶那如火如荼,可歌可泣的戰場,而反復念叨吟哦,則是檢驗怎么能不能達意。
人未入境,消息已經不脛而走。
讓不讓他入境?
讓不讓他活著?
他取道備州回來還是入登州?抑或直入直州?
他的老上級陶坎在長月呀。聽說東夏人從高顯人手里把他要去,送遣歸國,那北方都是東夏人的疆域,東夏人想讓他回來,他就能從任何一個地方入境。怎么辦?東夏人這是干什么?
他們對一個戰敗的將領這么上心干什么?
他們是不是有什么用心?
就說東夏用心不良,馬天佑戰敗辱國,拒之國門之外就算了,是吧。
不少將領心理都蒙上一層陰影。
不過,他們還是覺得州軍李盤會更難受,等著那一位怎么辦。
州軍李盤得悉消息,如他們所料,第一時間神色大變,脫口就是“不能讓他回來”,然而道林和尚就坐在他面前,輕聲說:“將軍能擋得住嗎?”李盤是擋不住入境,但他能讓回來的是個死人。他才不想在自己焦頭爛額的情況下,讓人再拿馬天佑攻詬他一把,神色陰森,比劃了殺的動作。
道林和尚給他搖了搖頭。
李盤請教說:“道林先生,你有何高見?”
道林和尚說:“馬天佑心中所恨,為將軍呼?當日情形,和尚亦知一二,各部不前,將軍還率眾督戰過,他若有恨,豈唯將軍一人?將軍眼下情景大壞,不過是拔了無定河而已,州內難以接受而已,然而拔無定河,是為了阻擋高顯兵馬,起碼把高顯兵馬擋住了,將軍為何不拿馬將軍破局?”
李盤反問:“破局?”
道林和尚說:“對。拿他破局。州內反對將軍不假,諸將難道不是也在底下活動,干些不可見人的勾當,推波助瀾,眼下馬天佑回來,他們就都能問心無愧?自是心虛堵截,甚至會暗中下手殺他,將軍不妨反其道而行之,褒揚馬天佑戰場表現,讓他重現高顯兵鋒,讓人知道的當時的危急。將軍褒他越高,拔河的決定越正確,將軍越肯弘揚他的剛烈,越好開脫,倘若他也投桃報李,向天下人表示,霸郡已經守不住了,拔河是他死戰的決心,怕失守后高顯兵馬南下,是他主動提出來的,那么你和他,就互利互惠了。如果說拔河陷幾郡縣成了澤國,這是大伙都始料不及的。”
李盤吃驚道:“如此翻云覆雨?”
道林和尚肯定地說:“就這樣翻云覆雨。”
道林又說:“馬天佑是陶坎的老部下,州中仍有他的同僚,眾人也悲其命運,只是怕戰敗責任牽扯到自己,如果一旦馬天佑成為抗擊高顯人的英雄,載譽歸來,朝廷上也沒有人去追究他們救援不力的責任,他們就會心生憐憫,反而緩和到您與他們之間的關系。”
李盤沉默不語。
道林和尚輕聲提醒說:“置于死地而后生,將軍敢否?”
李盤還是沒有輕易下定決心。
然而他很快意識到,長月方面也得到馬天佑歸來的消息,這當然不會是備州這邊傳遞過去,還沒這么快,眾人不會那么愚笨,而應該是東夏照會靖康,才這么快有消息自京城來,皇帝是在詢問他李盤:“馬天佑到底是主動投降還是被迫而降?馬天佑為什么沒有留在高顯或者東夏,而是主動歸國?”
李盤一下意識到了,道林和尚的建議是在替他回答這兩個問題。
備州也需要英雄。
適時,適事,適情。
堅守霸郡抗擊高顯奴,都不該只是一戰而敗,需要涌現出英雄人物。
李盤像是猛地驚醒,立刻大喝一聲:“來人。立刻去請道林先生。”
道林要從州里回保郡了,都已經上了路,數十騎兵將他追趕上,大聲說:“先生請回州城,將軍有要事托付。”
再次見面,李盤迫不及待地說:“我極怕馬天佑載恨而還,還請先生出面,在他入境時第一時間見他,說通他。”
道林苦笑說:“非不愿,保郡寺廟已有部分建成,佛像在塑,當有人日夜誦經。”
他推辭,卻不過是心里不舒服,我給你提建議的時候,你不當回事,我都要走,你又喊我回來,還要我為你去邊境接人。
李盤笑道:“和尚數百,自有他人誦讀經文。非是勞煩先生,別人沒有先生的金剛般若,難以成事。”
道林神色忽然一動,笑道:“佛像佛身,鍍的都是真金,和尚都手無縛雞之力,我急著回去,那是要招募些壯士守衛……將來看佛護寺。”
李盤連忙說:“我派兵去替你看著。”
道林推辭說:“將軍助我,只助一時,和尚需度化一二武僧,率眾生護院。”李盤哈哈大笑,說:“我知道了。聽說在保郡,你建寺廟占了人家的地,手下和尚與人爭斗,打不過,修寺廟的工頭也不肯助你,你白白多賠償了一倍的錢財,這樣吧,本將給你軍械,幫你訓練和尚看家護院怎么樣?”
道林并不推辭,輕聲說:“將軍英明。你可知僧人心有佛主,絲毫不怕死,日夜可勤習武藝,倘若真能練就一支羅漢僧兵,與歷代刀槍不入的道兵有何區別,必能隨將軍征戰,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僧兵?
李盤點了點頭。
道兵他知道,喝些黃符水,喊著刀槍不入,甲不穿,刃不避,的確難纏,但李盤還是說:“沒有道兵能勝過王道。王道練兵,方能威服四方。”
道林唱了個諾,壓低聲音說:“佛法何嘗不是王道,將軍豈不明了?倘若再遇惡戰,我遣高僧入軍,宣揚涅槃、輪回一說,勝于高顯、東夏之薩滿?”
二人已為力勸馬天佑聽使喚達成一致。他們在僧兵上也漸漸立場一致,道林達到了目的,二話不說就同意下來,卻還是堅持回保郡一趟,告訴說:“為我修建寺廟的李虎,往南供應石材,聽說最近幾天會回保郡,和尚想喊上他一道。他與我佛有緣,倘若受超度,做了武僧,僧兵必成。”
李盤不肯,說:“先生先走,我派人送他去追你,萬不可為了佛緣,壞我大事。”r1058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