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和尚接得及時,趕到漁陽河谷的邊塞,正值馬天佑調頭往登州方向,自后趕上,就給迎入備州界。頂點.小說.23nbsp;
接到馬天佑容易,說服馬天佑接受擺布難。
馬天佑反復梳理戰事,一路念念有詞,連允許自己口誤都不肯,對戰敗不諱言,對繳械不諱言,只一味糾纏為何不發援兵,為何反過來截斷他的后路,讓道林感到意外。道林是官場上的縱橫家,避重就輕,試探幾回,就已經知道此人的執拗,干脆只言受李盤所托,向他詢問戰敗投降的事情。
這就等于在問責,在震懾,你叫委屈,你怨這個恨那個,你戰敗投降你知道嗎?認嗎?等著伏法嗎?
一路上,整整三天,道林都在盤問細節。
他問道:“高顯人問你我們的兵力部署了嗎?”
馬天佑暴躁。
他問道:“你答應了東夏什么條件,他們肯放你回來?”
馬天佑激動。
他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什么問題像錐子,就問什么問題,明明你知道不是這么回事兒,但照樣得汗涔涔地,緊張辯解。到了第四天,道林站在一位長者的立場上,勸他說:“佛祖在上,我能看到馬將軍您的清白,但是你哪能與別人說得清?照你這樣的回答,別說到長月,到了州城,也能夠被斬立決了。”
他扔下來一句令馬天佑深思的話:“好好想想吧。你要怎么樣?你該怎么言?否則你被斬了,真正恨你的人卻稱心如意。”
馬天佑木了。
他為何回來,要為將士們討還血債,洗刷將士們的清白,要讓救援不利的人像軍法中言明的那樣:斬。
雖然置于死地而后生,可要是剛露面就被斬,話都沒說明白,也不行呀。
這第五天,馬天佑一改亢奮,憂郁沉默,見到道林和尚欲言又止,想必是既想請教,又害怕他是李盤的人,不肯放心。道林和尚卻心知肚明,一個屢用見效的手段被他拿出來,車程之中,親掌飯菜,噓寒問暖,再問家庭,妻子、孩子,乃至娘親,一樣也不放過,問完自個就先嘆氣。
佛的憐憫,佛的慈悲,好像在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散發。
有的時候,他還會背著馬天佑,卻又讓馬天佑聽見:“我與馬將軍有緣,他是有佛性的人,雖征戰殺伐,手沾血腥,卻是為國為民……唉。他卻對我有戒心呀。話不言盡,我也幫不到他。”然后再唱一句意猶未盡的高神佛理,好像冥冥之中他都知道一樣。
也的確,他都知道,他用開闔之術探過馬天佑,對馬天佑想干啥也一清二楚,一個義無反顧歸國的人,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源于一股血性十足的執拗,就是想砸天一個窟窿,跺地一口深井。
上萬將士的尸山血海呀。
眼看要到保郡,馬天佑仍似一塊生鐵,道林也不由懷疑起自己的手段和佛法。
他有閑暇,卻還顧得問周圍的人:“李虎還沒回保郡嗎?說好讓他來見我的,怎么還不見他人呢?”
李虎卻是已經回到保郡。
只是他對道林和尚,卻沒有道林和尚對他那么殷切,既不遠離,也不太近。
李虎離開保郡,離開楊家村已經好幾個月,他誰不掛念,跑去追他一個和尚?
有意經過易縣,在易縣停留,李虎才趕去。
當年李虎一夜用腳底板趕的距離,道林和尚他們坐著車馬也才到,當然,他們的路程還是遠些,而且繞了路,撿著好路慢行,中間還會經過驛站,經過官府,要辦理一些必要或不必要的手續。
這些天,用佛法在馬天佑身上用得順手,李虎來到,道林反手就把佛法給籠罩上,也早已經準備好,見面就說:“李虎。你在運河上的事,和尚都已經知道了,你心里太善,啊呀,到處治病救人,掙的錢也被你花得差不多了吧?你這是佛性呀。和尚問你,天下人這么多,你一人能救多少?”
說著話的時候,他一副滄桑模樣,盯著面前的李虎。
幾個月不見,李虎的個頭竟已躥了幾寸,身子雖顯瘦,肩膀卻飽滿不少,臉龐也不見黑,兩葉劍眉又濃了半分,之下的那雙眼睛更顯精神,好像藏了更多的智慧和勇氣,令道林嘖嘖稱奇。
見了大運河上那么多悲愴的勞工人事,他怎么能沒有一絲頹意,還能保持旺盛的斗志。
這種斗志,道林和尚只在陶坎這樣的將領身上看到過,屬于那種叫意志的東西,李盤都欠缺不夠,他在與高顯的戰爭中,輕易判斷戰事,沒到山窮水盡就拔河,豈不是缺乏這股氣,這股意志?他一聽說馬天佑回來,臉色大變,要在半路截殺,這不也是缺乏意志?而這種可貴的東西,卻是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凸顯,你看不到頹廢,你看不到失落,你也看不到無能為力的無奈。
每當面臨這樣的一個人,你會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不會被打敗?
馬天佑這樣身經百戰的人能被打敗,道林三天就摧殘了他的身心,雖然他還沒屈服,但臉上已經掛出來自己的軟弱。
這李虎,道林和尚認識的不是一天兩天了,手段使盡,還是沒有像馬天佑過。
今天又是如此。
見到他那張不該是少年人才有的堅毅面龐,道林就對自己深思熟慮過的套路沒有信心。
果然,李虎想也沒想回答說:“道林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呢?治國修身平天下,是每一個士的理想。我還在少年,你怎么知道我將來做不到呢?”
道林生生把口吐沫吞咽下去了。
他帶著戲謔苦笑說:“你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李虎想也不想就說:“我一個人的力量?我一個人的力量能匯聚很多人的力量。”他扭身指向寸步不離的圖里牛,接著又指向旁人,微笑說:“我聚集他們的力量,他們再聚集起更多人的力量,這樣聚集下去,會做得到的。”他是誤會了,笑道:“先生是僧人,怎么像是生意人,把錢財算那么仔細,今天我李虎花出去的,趕明再掙回來不遲。”緊接著,他變得嚴肅,卻是說:“然而人得不到及時救助,就不會醒過來了。”
道林都想大吼一聲問他:“我是怪你花錢厲害嗎?我是怪你救助人了嗎?我是想讓你了解自己力量的有限,佛法的無邊呀。”
偏偏李虎的回答給他擋得,噎得他不知從哪說起。
道林也陷入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能救幾個人……”
李虎打斷說:“無限的。”
道林又噎著了。
李虎也察覺出來了,解釋說:“我用我一個人,可以調動眾多的人,先生,你要相信我,我不只是能救幾個人?”
道林搶話問他:“比佛祖救人多?”
李虎眉頭皺了一下,干脆地回答:“佛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佛祖做不到的,我也能一一做到。”
道林被氣糊涂了,指著叫嚷:“你能。你做到一個我看看。你大言不慚,你佛祖都看不起。”
李虎大笑道:“先生。你忘了,我的人還在造佛像呢。佛都是我立的。不過就是個石像。我今天能造它。明天它若胡作非為,我照樣能滅掉它。”
他知道道林會火冒三丈,哈哈大笑,掉頭就走。
道林氣急敗壞,本想與他講僧兵,此刻半點心情沒有,眼看圖里牛來跟前看一眼,指了李虎,就擺道理:“你們東家……這是想氣死我呀。你給他講,他再講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跟他沒完。”
圖里牛張口就是一句讓人吐血到底的話:“那佛?你別讓它惹我們東家就行啦。惹了,我也說不下情。”
道林捂著胸口,連唱佛號,才把這口氣給散掉。
這時,他才記起自己讓李虎來的,還有事,這就盯著幾人的背影,喃喃道:“他怎么根本就看佛一眼呢?”
幾個李盤帶來的騎兵圍上來,追問他:“我們愿意信奉佛祖,先生讓佛祖保佑我們吧。”
道林“好”,“好”說著,眼神還是在往李虎的方向上飄著。
陡然之間,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佛。也能幫助我嗎?”
道林本能地回答說:“能。”
旋即,他醒悟到是誰了,心中狂喜:是馬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