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兩節合成一節了)
騎兵已經沖殺了進來。
御林軍倉促迎戰,前赴后繼,卻擋不住東夏騎兵的攻勢。倒不是人海戰術全然無用,更不是御林軍不出力,而是東夏騎兵拿上紅衣將軍的藥粉包,一旦點燃投擲出去,發出巨大的響聲,一片人都要炸死炸傷。東夏的年輕勇士們太興奮了,這種拿來炸他們東夏的東西,卻被他們砸向皇帝,想想都是一種驕傲的資本。
不斷有將士們玩出新的花樣,他們先把藥包扔出去,然后點燃火矢射上,讓它應聲而炸。
簡陋的木材建筑不斷隨著響聲崩塌毀壞。
格擋的戰車被掀起尾部。
帷幄燒得通紅。
御林軍逐漸抵擋不住,開始逃竄。眾人哈哈大笑,連人帶馬輕盈得像是兔子一樣,很快就沖到皇帝所在的行宮,他們見人就殺,闖進去發現人去樓空,便追問幾個癱倒的宮女嬪妃,皇帝的下落。終是人頂不住,告訴他們皇帝在群臣侍衛的護衛之下,往北跑了,眾人十二分興奮,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歷來不是東夏士卒屠殺的對象,他們將人放過,繞行宮而走,一路追趕。
熊熙來立于戰車,在黑夜中依靠嫻熟的駕馭奔馳,后面跟著文臣武將,武將們有的撈了馬,但文臣,卻是跑不動跌倒,跌倒爬起來再跑。
追兵就在身后。
有人希望能救出這些大臣,皇帝卻不肯,大聲道:“不要管他們。不要管他們。”
他當眾侮辱過狄阿鳥,給灌過尿,如果被追了會不會被狄阿鳥還回來?內心何其恐懼?
這些文臣只好四散逃命。
漆霸追得近。
他參加過西征陳國的戰爭,分明知道拓跋巍巍的一個習慣,每次打仗,哪怕自己在后面御敵,也要保護好身邊的文臣,尊重和顧全那些能夠輔助他,興旺他部族的人才,據說一次慘敗之后,點點人都還在,不悲反喜,那是仰天大笑。
蠻夷之君又如何?
中原天子何其自私自利,喚回來保護大臣的將士,保護自己罔顧而逃。
他照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表示自己的鄙夷。
在東夏,已經很少有純粹的武夫。
他飛快地轉過來彎,大聲喝道:“尊重士大夫,不許虐殺大臣。只追擊皇帝。”
但是,還是有一些文臣,手無縛雞之力,不忙著逃命,反倒挺身而出,妄圖擋住戰馬,為皇帝拖延時間。
他們有七八個,老的年輕的,從田間站起來,手挽手橫上了,悲壯地唱著什么。
騎兵們只是不去有意虐殺,對于擋著,自然毫不客氣地踏過他們的血肉之軀。
前路正涼,夜色正濃。
時光像是慢了下來,有點悲壯和傷感。
跟著皇帝的人越來越少,有些是走散了,有些是逃走了,有些是戰死了,皇帝回頭一看,就擔心靠他們打不過追兵,手持長劍,站在戰車上指揮說:“分開走。分開走。你們都往那個方向去。”
誰都知道,他想靠大伙引開追兵。
但將士們就這么干了,他們分兵停下,一邊阻擋追兵,一邊扎出往另外的一條道路上出逃的樣子。
但他們小看東夏的將士了。
東夏追擊從來不是一股銜追,他們往往是分成兩股甚至三股,一股直追,一股側抄,側抄的騎兵走的是你打彎的內徑,這樣如果速度差不多,遲早能追上你。
一側的沒有走在正后方,自然不會受欺騙,他們不受欺騙,就能用角號和塤聲招呼自己人。皇帝留下兵馬,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消弱了自己的力量。
騎兵們怕延誤,擊潰他們的心都沒有,干脆繞走了,留下這群官兵你看我、我看你。
熊熙來站在車架上,他頭上的汗幾乎把眼睛給糊上。
皇帝在身后催促,反復說:“再快。再快。卿。一旦你我都活著出去。朕?!一定會厚賞你護駕的功勞。”
熊熙來兩耳都是風聲,陡然從一個側彎沖過,從一個土坡下繞過,前頭便現出了火光,響起陣陣的喊殺聲……那是自己的軍營嗎?
他欣喜若狂,大叫:“陛下。陛下。不遠了。”
是不遠了。
不但不遠了,黑壓壓的軍隊已經上來勤王。
各路軍隊是爭先恐后前來勤王。你可以打敗仗,損失個萬兒八千不要緊,皇帝有危險,身為臣子你不去救,即便能打贏,也會被記恨。打了敗仗,皇帝就算治你的罪,不過是一人之罪,若是被恨上,當場他如何獎勵你,背后都是寒光閃閃的利刃,一家老小甚至六族、九族的親人。
但這樣就便宜了東夏軍隊。
東夏軍隊接到接應逢畢一行的命令。
他們雖然沒有接到逢畢的信號,但紅衣將軍藥粉庫被炸卻是能察覺到,頓時發起進攻,靖康軍隊爭撤勤王,原先的防線就像是一張白紙,不要說東夏軍隊這樣的利刃,就是一個指頭都能戳破。
皇帝高興的未免太早。
他面前是靖康前來勤王的軍隊,而勤王的軍隊后面卻是東夏的軍隊。
梁大壯也抵達戰場。
他的軍隊沖鋒在最前面,踏過靖康人的陣營,別的軍隊多少還有點遲疑,他卻已經義無反顧……不是他能肯定靖康的軍隊去勤王,而是他歷來把自己當成東夏的王牌,如果說狄阿鳥在乎死傷,那是一種王者的柔性,那他作為沖鋒陷陣的大將,表現得就是一種犀利,正好狄阿鳥在那頭坐鎮,這頭他就是要沖。手里的軍隊比刀還鋒利,怕它現出豁口,就不舍得揮舞下去嗎?
一路靖康軍隊被他咬上廝殺。
看著勢如破竹的麾下將士,看著望風而逃的敵軍和調頭來戰的敵兵,他的心情無比地舒暢,笑道:“若此戰殲滅靖康數十萬軍隊,俘虜皇帝在手,大王定可入主中原,衣錦還鄉的日子還會遠嗎?”
東夏軍隊的迅捷絕非沒有了騎兵,步兵占絕對多數的靖康軍隊可以比擬的。
他們從后面追擊,靖康軍隊怎么可能輕易擺脫?
不斷有軍隊被追上,就地反擊作戰,巨大的戰事攪得天昏地暗。
盡管如此,還是有人不要命地來勤王。
面前軍隊已經越來越近,但是東夏騎兵也追上了。
馬車“咯噔”一下,熊熙來心里一顫,他知道馬車在這樣曠野中狂奔,大輪接受考驗,關鍵時候要出差錯。
為了不至于一個輪子拋飛出去,馬驚車敗,他試圖用自己駕馭的本領,將馬車偏向輪子壞掉的一側。
這樣馬車的壓力偏過去,能夠使得那個輪子和軸貼牢。
但這樣不是辦法,他只好慢下來,與此同時,他大聲喊道:“陛下。馬車輪子要飛。跑不動了。”
皇帝大吃一驚。
一枚箭矢擦著他的頭頂飛過去,一旁的騎兵正在靠近,看他們躍躍欲試的模樣,想必會棄馬上車,皇帝大為緊張,大吼道:“戰車不能壞。”
但戰車它就是壞了。
不是你讓它不壞它就不壞的。
熊熙來能感覺到那個輪子不能靠偏走來控制,隨時脫軸,臉上露出一絲決然。
他突然大喝一聲,身子騰空而起,回落到戰車后面,一轉身,抱上皇帝,腳在戰車上點了一點,跳下戰車。
那戰車被他駕馭得好,原地打了個轉,兩個東夏騎兵的戰馬一頭撞了上去,人隨之翻滾。逢畢追在他們之后不遠,大吼一聲,猛一撤韁,竟從馬車上飛躍過去。轉身去找熊熙來和皇帝,他們正在地上滾爬。
再抬頭往正前方,靖康軍隊就接應在眼前了。
逢畢已經收不住,眼看對方的弓矢密集射發,撥了幾桿,掉頭回來,后背還中了一箭,他實在是不甘心,抓不了活的,那就弄個死的吧,大吼一聲,他端平長矛,向著剛剛爬起來,走沒幾步的皇帝沖刺過去。
皇帝呆在那兒。
雖然他也曾經是一名武士,但如此激烈的戰爭場面,如此猛烈的奔刺,他沒把握躲開,也忘了怎么躲開。
也許已經躲不開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
長矛已經幻化成一道黑影,正是關鍵時分,熊熙來飛奔到他前頭了,只沖了十來步,長矛就到了……他也吼了一聲,雙手竟給扣住了長矛,矛在前沖,微微彎曲,他卻在不停后退,雙手順手流血。
皇帝趁機讓過去。
熊熙來大吼:“陛下。往對面跑。”
他仍在后退。
皇帝知道,這是個萬人敵,沒有普通人可以雙手抓住騎兵的沖刺,雙臂有力氣抵御住,靠整個身體滑退卸力,他一邊向自己的軍隊奔跑,一邊回頭看著……那加持了馬力的長矛,最終還是頂得過雙臂,熊熙來手肘不斷彎曲,突然,長矛到了他肩窩,靠著肩窩上的甲具,他雙手一肩頂到了上頭。
甲刺穿,發出牙酸的聲音,肩上一股刺痛,加上硬生生承受的沖力,熊熙來嘴一張,一口鮮血和肩膀上的血液一起飚出來。
逢畢的目標不是他,焦急萬分,使勁地扯回長矛,打了個轉,再回去,皇帝已經到他們的陣營了,他試著往前追,箭矢猛烈,待皇帝轉過頭,揮動長劍,大吼大叫什么,號令靖康士兵反撲,他恨恨地將長矛投射出去,而自己,調轉馬頭,去與后面追來的同袍匯合。
沒了威脅,皇帝瘋了一樣,奔跑著帶兵回來。
熊熙來在地上躺著,眼神直勾勾看著天空。
巨大的疼痛令他錐心,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請求說:“陛下。臣若死后,還望陛下能……能找到陶坎將軍,將他當年的布置大白天下,臣前往東夏,不是投靠他東夏王,臣不是東夏王的臣。臣是朝廷的人。臣不是背主的卑劣之輩。為臣洗白,不要讓臣下去,背負不忠不義之名。”
皇帝的臉上現出幾分難得的柔和,安慰說:“你不會有事的。只是傷了肩,不會有事的,朕給你調最好的御醫救治。”
但站起來,他就變了。
他一腳把跪地的將領踹倒,大吼:“你們等著東夏人將朕的頭顱取走,為何現在才來?大將軍呢?朕那位無能的舅舅呢。”
將領萬般委屈,磕頭痛哭道:“陛下呀。末將感覺不對,就已經帶兵來救駕了。只是東夏人趁機進攻……”他本來想獨攬救駕之功,一斜眼,董文帶著兵,從另外的一個方向,正在飛馳急趕,往后一指,大聲說:“背后都是東夏人吶。同僚們都被東夏的軍隊拖住,我們來救駕,他們趕在我們的屁股上攻打。”
董文可是從白登山方向來干了,到了滾落下馬,跪地不起,連聲請罪:“臣救駕來遲。”
大片的將士跪地請罪。
皇帝環視過去,雖是不諒解,又不知該怎樣怪罪。
他怒吼一聲:“既然你們都在,東夏軍隊怎么混進來了的?”
他心有余悸,用力將天子之劍插到地上。
然而來自北方的危險正在加劇。
東夏軍隊潮水一般上攻。
他們被狄阿鳥壓制很多天了。
和梁大壯一樣,狄阿鳥顧慮傷亡,將士們卻是利刃,他們不上攻,是不死傷,但功勞從哪里來呢?
今天是一個好時機,將士們哪管自己一方人多人少?
厄運不斷傳到皇帝和董文耳中,兩人再也沒有心思怪罪于誰,拼命大吼:“頂住。給我頂住。”董文也是軍功累積上來的,頭盔往地上一擲,抱著一把陌刀,親自帶人上去。
頂得住嗎?
東夏軍隊瘋了一樣進攻。
而朝廷一方的軍隊,卻因為勤王救駕,不易調整,節節敗退,很多敗兵傷兵順著戰線往后撤退,路過皇帝這兒,被將領們再趕回去。雖然人是回去了,但這些敗兵的慘相,一再落入皇帝眼中。
有人要抽調白登山那邊的兵力,有人要皇帝前往白登山方向,皇帝意動,卻都被傷重的熊熙來勸止了。
你再抽調白登山方向的兵力,又是一個勤王,那邊陣地也松動了,狄阿鳥不是全線進軍了?到時士氣低落,組織無序,幾十萬人就丟塞外了。而且你身為皇帝,你往南跑,將士們怎么認為?
熊熙來勸勉說:“陛下當堅守此地,親督軍隊打退東夏軍隊,坐擁武功。”
皇帝也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留下更好,而且一旦東夏軍隊被挫敗,皇帝在戰場上,等于是他的軍功呀。
帝王有了軍功,那是能更好地解決軍隊的問題。
哪怕這軍功是虛假的,誰知道呢,誰又在乎呢?
敗退之勢仍在傾斜。
隨著越來越多的告急,皇帝最終還是松動了,像是給個答復一樣,跟熊熙來說:“看來只有去南邊的軍營了。”
熊熙來也點了點頭。
戰敗在即呀。
不走做俘虜嗎?
兩人剛剛商定,卻有人高喊道:“陛下。陛下。有轉機。我們的騎兵回來了。我們的騎兵回來了。他們在敵人的側翼。”
過不一會兒,又有人高喊:“陛下天威浩蕩,我們的騎兵回來,東夏人已經被打退。”
哪里是被打退。
東夏人眼看時機已失,勝負難料,主動后撤了。
皇帝早忘了要對健威作出處罰,喝道:“健威有大功。快把他給朕找來。”
騎兵的將領們來見駕了。
皇帝望了一眼,有種不好的預感,問他們:“健威呢?”
一名將領沉痛地說:“在東夏軍隊的進軍中,東北方向現出巨大的豁口,但是我們身后一直有一支追兵,少將軍帶了少量兵力斷后,擋住他們,讓我們能夠與諸路人馬合戰,一直硬扛著。”
他低下頭去。
片刻之后,他雙目含淚,抬起頭說:“敵軍勢大,斷后軍隊全軍覆沒。少將軍生死不明。戰死的可能最大。攻打漁陽是他的建議,歸來的途中,他一直耿耿于懷,時常流露出戰死沙場的決心。”
皇帝一下痛哭流涕。
他喃喃地說:“健氏的獨苗呀。朕回去,怎么向他祖父交代?”
場面一下沉靜下去。
像健威慘烈的廝殺在一一重現。
一個挺拔身姿騎在馬上,手持長戟,大聲喊道:“天騎兵。沖鋒。”
是這樣戰斗的嗎?
是的。
作為他們的對手,李思渾則掃過一片殘骸,一臉沉痛。
剛接到的命令就是想方設法拖住這支騎兵,讓這支請脫離戰場。然而自打第一次交手,對方吃了虧之后,對手一直想方設法避著自己,不惜拿他的騎兵鉆山入林,讓自己既輕視又無可奈何。要知道,這支軍隊的數量可超過自己好幾倍,吃了一次虧,就滿世界亂躲,你說將領是不是太膽小?
膽小的對手偏偏好運。
他竟然沿著山麓摸回來了。
也許是輕敵了,摸回來,想著自己也能把他們隔離在大戰戰場之外,沒想過他們分出一支騎兵抵御自己,其它的騎兵掉頭投入到主力決戰的戰場。
想必自己的老上級梁大壯正在暴跳如雷,也許還會怪罪自己,都是自己輕敵,以為敵人膽小畏懼,戰斗力不強,給他帶來不必要的損失呀。
再想想,自己若換到對手的位置,能在草原上一戰嗎?一旦被自己拖住,東夏軍隊可以隨時抵達圍殲之。
自己怎么就認為他膽小,是懦弱之輩了呢?
沒有輕視,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不知多損失了多少將士。
回頭注視一下這片戰場,在心里懷念一下這群值得尊重的對手,他下令說:“我們走。給粱將軍請罪去。”
一個部下說:“不檢查一番,打掃戰場嗎?萬一有人活著呢?”
自己一方的死傷自己人已經扒拉走。
那邊主力決戰的戰場不定什么樣,自己趕赴過去,就多一份力量,停留在這兒刨靖康人的尸骨?
李思渾冷冷地說:“讓朝廷自己的人收他們的骸骨回鄉好啦。”R1058(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