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傳明是個40剛出頭的少壯派官員,說話、做事很有些雷厲風行的作風,即使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他的神態中也帶著幾分威嚴,讓人望之而生出敬畏之意。
秦海與柳耀忠、黑子在金塘市政府辦事人員引導之下走進會議室的時候,看到于克岫、劉杰等人都已經到了。這些平日里喜歡打打鬧鬧、無拘無束的企業領導,此時居然顯得有幾分拘謹,這就讓秦海覺得有些異樣了。他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正看見了端坐在會議桌一側正中的沈傳明。
“是安河來的秦總吧,歡迎歡迎啊。”沈傳明站起身來,繞過會議桌,來到秦海等人面前,向他們伸出了手。
秦海伸手與沈傳明握在了一起,在握手的一瞬間,他感覺到沈傳明的手溫暖而有力,與他相握的時候,還稍稍地加了一點力度,像是在傳達一種堅定的信心。
“沈市長吧,久仰了。”秦海微微點了點頭,向沈傳明致意道。他并非金塘市的人,也沒什么事情要求著沈傳明,所以在沈傳明的威嚴面前并無怯意。嚴格地說,沈傳明反而是有求于秦海的人,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有錢的才是大爺。
雙方簡單寒暄了幾句,便分賓主落座了。沈傳明一側有市政府幾個部門的官員,其中還有秦海過去已經認識、現任經委副主任的曾智強。秦海這一側就是黑子和柳耀忠二人,倒是顯得有些單薄。于克岫等企業領導分坐在兩側,填上了兩邊的空位。
“我聽說秦總此次到我們金塘來,有意與我們金塘市的企業開展合作,不知有沒有什么具體的意向。”沈傳明開門見山地挑明了此次會見的主題。
秦海道:“沈市長日理萬機,竟然還會關注到我們企業在金塘開展的一點點商業活動。真是讓我感到榮幸。我此次到金塘來,代表的是浦江東耀塑料廠和浦江海杰科技公司,我們兩家單位開發了一些新型化工材料,想尋找合作伙伴共同進行生產。金塘是有名的化工產業基地,所以我和柳廠長想在金塘選擇幾家企業進行深度合作。”
“我們金塘的化工業有很好的基礎,于廠長、劉廠長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化工。金塘的企業設備條件好,工人素質也好,相信肯定能夠滿足秦總和柳廠長的要求吧?”沈傳明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與秦海接觸過的其他一些地方官不同,沈傳明并沒有因為急于招商引資而對投資商表現出諂媚之意,他的態度是不卑不亢的,始終端著幾分架子,似乎是在暗示秦海:自己有足夠的底氣,不會喪失原則。
秦海此前從劉杰等人那里已經聽說過,沈傳明其人極其自負。任何時候都有些拿腔拿調的架式,這已經不是什么談判技巧,而純粹是他的本性所致了。同時,秦海也知道,沈傳明其實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底氣,這么多停產企業早已把他整得焦頭爛額,他現在最大的想法就是要甩掉這些包袱。
想到這些,秦海笑了笑。說道:“沈市長說得對,金塘的化工企業基礎的確不錯。這也是我們到金塘來的原因。不過,基礎歸基礎,現狀是現狀,于廠長、劉廠長他們的企業,現在面臨的情況都不太理想,設備陳舊、技術落后。工人中間固然有一部分是技術不錯的,但同時也有相當部分屬于兩無,即一無文化、二無技術,這樣的職工對于我們實在沒什么太大的用處。”
沈傳明的臉色微微往下一沉,說道:“秦總這話說得有些苛刻了吧?我們這些企業只是遇到了一些暫時的困難。照秦總的說法卻成了一無是處,這豈不是全盤否定了于廠長、劉廠長他們的工作?”
秦海搖搖頭,道:“我可沒有否定各位廠長的意思,金塘的化工企業出現目前的困難,非戰之罪,而是整個政策環境的問題。紅光廠、金南廠在以往為國家貢獻了那么多的利潤和稅收,卻沒有得到國家的反哺。這些企業現在還在使用60、70年代的設備,豈能有競爭力?
此外,這些企業的老職工為國家創造了大量的財富,但國家并沒有給他們存下養老金,以至于現在他們的退休金只能來自于企業,企業因此而不堪重負。這些都不是幾位廠長能夠解決的問題,而是國家應當出面來解決的問題。”
秦海說的情況,都是沈傳明無法否認的,他只能避開秦海的鋒芒,說道:“國家的政策,也不是我們金塘市能夠左右的。秦總說的這些情況,即使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現在也解決不了。所以,我想我們還是談一些能夠解決的問題吧。”
秦海說道:“現實的問題很簡單,我們希望與這幾家企業合作進行生產,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想兼并這幾家企業。不過,企業里人浮于事的那些職工,還有企業里的退休工人,我們希望市里能夠幫助解決一下。”
“秦總,這樣不太合適吧?”劉杰在恰當的時候發話了,“什么叫人浮于事的職工?我承認,我們廠有些職工的確像秦總說的那樣,一無文化,二無技術,但他們也是為廠子做過貢獻的,怎么能夠一腳踢開呢?”
“劉廠長說得對,我們對職工必須一視同仁,還有退休工人,這也是我們廠子必須要管的。如果秦總覺得這些人都是負擔,那我們寧可不合作。”于克岫也表現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說道。
這番對話,其實正是秦海與劉杰、于克岫等人商量好的雙簧,目的是要把沈傳明的底線逼出來。秦海提出的要求,很符合一個投資商的本性,除非是非常了解他的人,否則絕對聽不出他是在虛張聲勢、以退為進。事實上,他并不打算拋棄這幾家工廠里的剩余人員以及退休工人,但他需要沈傳明給他一個承諾。
沈傳明皺了皺眉頭,說道:“秦總想兼并我們的企業,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我們自然是不會阻撓的。不過,秦總要淘汰企業里的職工,還想把退休工人全部推給市政府,這一點就不太合適了。”
“養老社會化,沒什么不合適的。”秦海說道,“《破產法》頒布已經有四年時間了,國有企業在資不抵債的情況下,可以破產。而企業一旦破產,在職工人可以另找工作,自謀職業,退休人員則必須由社會來負擔其養老責任。國家也正在建立職工養老保險制度,退休工人的養老本身就應當由政府來承擔,憑什么轉嫁給企業呢?”
“可是,我們過去并沒有從企業提取養老保險金,現在突然把這些退休工人都推給政府,政府哪有錢來給他們發退休工資?”沈傳明反駁道。
“這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秦海攤攤手,說道,“我如果接手這些企業,可以保證足額繳納在職職工的養老保險金,但以往那些退休工人,與我并沒有關系。至于說政府過去沒有為他們提取養老保險金,這個責任不該由我們來負吧?”
“秦總,話不能這樣說吧。”曾智強在一旁插話了,原本在沈傳明說話的時候,其他下級官員是不敢隨便插話的,但曾智強看到沈傳明已經被秦海說得有些語塞,于是連忙出來解圍。
“秦總,老職工沒有提取養老金,這是過去的政策決定的,并不是只有我們金塘是這樣。如果像秦總說的,我們雙方合作的前提是你們把退休工人全部推給市政府,那我們金塘又有什么必要和秦總你合作呢?”曾智強問道。
秦海淡淡一笑,說道:“據我所知,目前紅光廠、金南廠都已經停產了,別說退休工人,就是在職工人的工資,都是由市里來負擔的,而且市里還拿不到一分錢的稅收。如果這幾家企業能夠與我們合作,最起碼我們能夠解決一部分職工的工資問題,還能夠給市里提供稅收,曾主任覺得沒有價值嗎?”
“這……這當然有價值,不過……秦總,你過去在汽車國產化辦工作過,也是國家干部,總應該多體諒一下我們政府的困難吧?”曾智強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只能和秦海談起感情來了。這樣的話,也就是他能說得出來,沈傳明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這樣低聲下氣的。
“體諒政府的困難,也是我們企業應該做的。”秦海道,“不過,我們體諒了政府的困難,政府能不能也體諒我們的困難呢?比如說,政府能不能不要對我們企業攤派太多的義務,不要干涉我們企業的經營,這些要求不算太高吧?”
“秦總恐怕是對我們金塘不太了解吧?”沈傳明找到了話題,他正色道:“我們金塘市政府一貫堅持維護企業的經營自主權,從來不向企業亂攤派,更不會插手企業的經營。所以,秦總說的這些擔心,在我們金塘都是毫無必要的。”
“劉廠長、于廠長,沈市長說的是真的嗎?”秦海把臉轉向劉杰和于克岫,笑吟吟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