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級石階是一道分水嶺。
辛幼陶站在第八千零四級石階上,伸手掩蓋一個倦怠的哈欠,回頭冷漠地看著第八千級石階上的慕行秋,伸出右手在胸前劃了半圈,“能走到這里,你很得意吧?”
小秋對王子的膽小怯懦非常了解,隨時都能拋出幾句譏諷的話,但這些話只在腦子里轉了一圈就都煙消云散,好不容易攀到這么高,不是為了與某個人唇槍舌劍地斗嘴,而是要接受更艱巨的考驗。
他剛剛調運內息,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絕不想前功盡棄。
小秋邁上一級石階,左手是峭壁,右手是懸崖,成團的白云在腳下翻騰,除了離辛幼陶更近了,一切景象都沒有變化,但小秋的感受卻發生了巨變:仿佛一步踏進了火焰中間,頭發燒焦、皮膚融化,三魂七魄從頭頂炙飛。
最為煎熬的是,只需后退一步就能令痛苦消除。身后的**是如此強大,小秋差點想要直接翻滾下去。
“感覺很熱是吧,退下去,退下去就涼快了。”辛幼陶沒有放過譏笑的機會。
小秋沒有看他,努力站穩,回憶孟元侯在山下傳授的竅門,讓一呼一吸盡量變得綿長,“一切修道皆是逆天。”小秋想起都教的話,自己又加上一句:天要人趨利避害,逆天者卻非要迎難而上。
灼痛只是法術造成的錯覺,小秋的身體發膚還是完整的,他努力壓抑住退卻的沖動,又向上邁出一級石階。
辛幼陶贊許地點下頭,轉身邁上去一級,輕松得與攀登普通石階沒有任何區別,“其實我還是有點佩服你的,慕行秋,跟蛇妖搏斗的時候你就比別人都勇敢,不過也有點愚蠢,明知打不過還要沖上去送死。當然,你的運氣不錯,碰上了五行法師,不僅沒死,還莫名其妙地得到了道根。”
辛幼陶扭頭看了一眼,“你有沒有想過,你們野林鎮的小子現在比別人都強一點,不是因為資質更好,而是因為你們的道根來得比較特殊?”
小秋知道辛幼陶在暗示什么,沒錯,他有過懷疑,野林鎮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邊境小鎮,可是從這里出來的九名少年,幾個月前還沒有任何特異之處,被魔種侵襲過之后,全都發生了難以解釋的變化,他們不僅擁有道根,學習能力也更強。
在其他擁有道根的孩子到來之前,這一點表現得尚不明顯,張靈生甚至一度以為他們是沒有前途的無用之人,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野林鎮少年的優勢漸漸顯露,就算是他們當中最不努力的小順沈通幽,也能在一百多名孩子里位居中游。
野林鎮少年從來沒討論過這件事,但小秋心里有數,知道伙伴們都有類似的疑惑。
辛幼陶看出慕行秋神情微有變化,笑容更盛,緊走幾步邁上五級石階,轉身說:“尤其是你,你可是直接與魔王接觸過的人。嘖嘖,爬山爬得最高,棍法練得最好,聽說你最近還喜歡上讀書,怪不得連宗師都看重你,對了,你還帶著一個小媳婦兒,獨一無二。”
小秋突然一連躥上幾級石階,一下子與辛幼陶近在咫尺。
辛幼陶受到驚嚇,腿一軟險些坐倒在地上,急忙轉身連跑出十幾級石階才止住腳步,回頭望去,見慕行秋又吃力地一級一級往上走,心緒終于平定下來,“你挺厲害,咱們打個賭吧,我賭你今天走不到一萬級,你贏了,那柄匕首就歸你了,我永遠不要,你輸了,把匕首還給我,還得當眾承認那是你用不光彩手段搶走的。”
野林鎮的樹林里,辛幼陶成為犯人,小秋從他身上搜走一柄鑲著紅寶石的匕首,在鏡湖村館舍,小秋曾經主動歸還匕首,辛幼陶覺得沒面子拒絕接受,現在又要用匕首打賭了。
“打賭。”小秋吐出這兩個字,內息波動,原本灼熱感只是包裹全身,現在卻順著咽喉貫注五臟六腑,他不得不停止攀登,重新調運內息。
等他緩過神來,辛幼陶已經轉過山角不見了。
西介國王子登山如此輕松,小秋只在一開始有點意外,很快就明白過來,辛幼陶又在利用符箓作弊,幾天前他剛接到一大批箱包,自然也會補充從前被沒收毀掉的符箓。
這肯定不合規矩,但小秋不想告密,孟元侯正在山頂等著,辛幼陶總得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最后一段路,小秋覺得這個膽小鬼最后連一級臺階也邁不上去。
百余級石階之后,小秋已經大汗淋漓,抬頭望去,峰頂仍然遙不可見,他今天多走的這段路好像全都白費了,而且一個念頭不停地在腦子里回蕩:孟都教沒說非得今天爬上去,以后還有機會,每天多爬一段路,總能成功登頂。
這個想法合情合理,小秋有兩次甚至轉身了,最后還是強迫自己繼續攀登看上去沒有盡頭的石階。
他已經同意跟辛幼陶打賭,非得贏過他才行,而且心底另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小秋:正是明天多攀幾級石階這種想法,導致他過去一段時間里進展甚慢,直到今天才走到第八千級石階。
修道即是逆天,小秋開始對這句話有更加深刻的感受了。
拐過幾處山角之后,辛幼陶又出現了,笑吟吟地俯視身后的追趕者,“八千九百級,還差得遠呢,慕行秋,也不知道天黑之前能走多遠,先說好了,太晚我可不等。”
“就到天黑,不到地方算你贏。”每吐出一個字都是種折磨,但小秋已經能夠熟練地調運內息,即使在說話的時候也沒有中斷。
“好。”辛幼陶坐在石階上,“我得對你說聲謝謝。”
“謝什么?”
“你沒將符箓的事情到處亂說,那個多嘴多舌的小道士肯定將戒律科對我的處罰告訴你了,對不對?你能保守秘密,是個嘴嚴的人。”
戒律科沒收符箓并銷毀的事情,小秋只對芳芳說過,兩人再沒對第三人透露,倒不是想維護辛幼陶的聲譽,只是不愿背后說人短長。
“哼,你好像沒接受教訓。”
“呵呵。”辛幼陶笑得很坦然,“虧你還是圣符皇朝西介國的臣民,對符箓竟然一無所知。符箓是個好東西,不用道根,更不需要內丹,只要在身上加一道簡單的符印——”辛幼陶抬手過肩,指指自己的后背,他的符印就在那里,“凡夫俗子也能施展強大的法術。”
辛幼陶揚起頭顱,遙望云霧深處,神情肅穆得好像在覲見一位神靈,“符箓是立朝之本,咱們人類能夠占據最肥沃的土地,并且繁衍眾多,靠的全是它,所以,不要用輕視的語氣說起符箓,你能活到現在,甚至連你的出生,都是它的功勞。”
“你把九大道統忘了。”小秋仍然步步攀登,離辛幼陶越來越近。
“怎么會忘?在阻擋妖魔入侵這件事上,九大道統的確作用巨大,但是道士的數量太少了,瞧瞧,堂堂的龐山道統,一年只招收一百多名弟子,這當中近一半永遠無法凝氣成丹,剩下的一半可能被殺,可能入魔。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妖魔嗎?以百萬、千萬計!只有符箓才能裝備數量龐大的人類軍隊,只有這樣的軍隊才能守護廣闊的疆土。”
小秋很想問“這樣的軍隊”為什么沒能保護野林鎮,但他不愿在外人面前顯露對家鄉和親人的感情,于是問:“那你還要來龐山?”
辛幼陶聳聳肩,“我是王子,西介國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這種事情你是理解不了的。”
小秋也無意了解,他已經走到辛幼陶身邊,正要與他擦肩而過,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辛幼陶一愣,“竟然有人趕上來了,慕行秋,你可得努力了,實在不行,就把魔種叫出來吧。”
小秋沒有接話,因為他覺得這聲尖叫有點耳熟,整個龐山只有一個人即使叫破喉嚨也還像是含著一塊糖,于是再也顧不上打賭和山頂的獎勵,轉身向山下跑去。
“喂,你這算是認輸了嗎?”辛幼陶在后面大叫,“你的魔種呢?它允許你這么做嗎……”
小秋每步都跳下幾級石階,很快就轉過四五處山角,他跑得太快了,要不是有一級石階明顯發生破損,他很可能會直接掠過去。
“是小秋嗎?”山崖下面傳來一個聲音,顯然是聽到了上面的腳步聲。
小秋跑到崖邊向下望去,心跳一下子停住,甚至忘了調運內息,直到烈焰焚身的感覺太過強烈,才重新找回內息。
芳芳一只手死死摳在崖縫里,另一只手則緊緊抓著小青桃,距離小秋所站的位置差不多有丈余遠。
“我抓你們上來。”小秋立刻趴在地上伸手去夠,沒來得及詢問兩人墜崖的原因。
“小秋哥。”小青桃聲音發顫,軟糯的聲音里帶著怯意,聽上去像個五六歲的小娃娃。
芳芳沒有開口,只是抬頭看著他。
小秋努力伸長手臂,可是離得太遠了,他不能再向下移動,那樣的話連自己也會掉下去。
“天吶,這是怎么回事?”辛幼陶也下來了,站在十幾級石階之上。
“快來幫忙,抓著我的腿。”
辛幼陶猶豫不決地原地晃動,突然臉色一變,指著小秋頭頂,“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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