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七八尺,高五六尺,深十余尺,這不像洞穴,更像是崖壁因風化而形成的一個大坑,凸凹不平,有些地方甚至聳立著一尺高的石筍。
孟元侯將小秋放下,打量了幾眼,“不錯,看來你是第一個住進來的人。”
“你能來看我嗎?或者我去看你。”小秋對轉身要走的孟元侯說。
“思過者可沒有隨便拜訪鄰居的權力,我離你倒是不遠,向上一千零七尺,相隔六十三座洞穴,就是我的新家。”孟元侯突然想起什么,伸出右手按在一塊比較平整的洞壁上,略一用力,收回手掌,“思過也有一點好處,非常安靜,正適于度劫,我給你留下一段心法,或許有幫助,不過在這里沒有都教看護,你只能依賴自己了。如果可能,還是盡量拖延度劫的時刻,在養神峰你會更安全。”
“是。”小秋感到一陣難舍,他崇敬的人命運都不好,李越池為了防止魔種侵襲而自殺,孟元侯則要因為別人的罪行而思過百年,“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那就不要感謝我,記住我是傳授逆天之術的都教就行了。道火不熄,百年再見。”
“道火不熄。”小秋說不出后四個字,一百年,難以想象的漫長啊。
孟元侯騰空飛起,前往自己的思過洞穴。小秋站在洞口,探身向上望去,崖壁高不見頂,孟元侯已經消失在夜色中;向下俯視,深不見底;向遠處遙望,夜霧中連綿的群山像一條爬伏的巨蛇向極遠方延伸。
小秋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這是一片光禿禿的崖壁,連棵雜草都沒有,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洞穴,被判思過五年的申庚應該也在某一處洞穴里。
他就站在洞口,直到天邊漸漸放出光明,云霧散去,山巒漸漸清晰,其中一座筆直的山峰看上去有點像是老祖峰,至于養神峰,他從來沒去過,不知道是什么樣子,他閉上雙眼,在腦海中想象出一個與老祖峰臺院差不多的地方,然后喃喃自語:“起床,穿衣,洗臉,應該還會練拳,吃早飯,集合,排隊,拜祖師……”
小秋只能想到這里,對于入門儀式他了解得太少。
然后他睜開雙眼,發現有一只鳥迎面向自己飛來,越來越近,居然沒有躲避,眼看就要相撞才猛然止住,那竟然不是飛鳥,而是一盤米飯,沒有筷子也沒有配菜。
小秋這才感覺到餓,從那場比武到現在已經過去近六七個時辰,他粒米沒進,拿住盤子呆了呆,干脆用手抓起米飯往嘴里塞去,最后還將盤子添得干干凈凈,黑色的漆盤似乎不喜歡這樣的舉動,迫不及待地從小秋的手里掙脫,搖搖晃晃地飛走了。
這點飯根本不夠吃,小秋只能期待午飯和晚飯會豐盛一些,當夜色再度降臨時他才明白,在這里一天只有一頓飯。
整個白天,小秋都在做一件事,將洞穴里的石筍盡量去除,好給自己騰出一塊躺臥的地方,肚子越餓,他做得越起勁兒,全憑雙手將石塊擊碎,然后扔到洞外去,用這種方式他讓自己疲憊不堪,忘了饑餓,也忘了心事。
地面還是很硌人,小秋和衣躺下,剛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接連三天,生活一成不變,在這個悄無聲息的枯寂洞穴里,每天吃一頓飯,空閑的時間里不是練拳就是平整地面,他看過孟元侯用手掌按過的地方,那里留下一只淡淡的手印,沒有文字,也沒有圖形,小秋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還沒到度劫的時候,心無疑惑,上面自然沒有答案。
第四天傍晚,小秋正盤腿坐在洞口遙望群山的時候,來了一位訪客。
訪客從下方緩緩升起,當他整個顯現的時候,小秋看到他腳下踩著一只碧綠色的玉如意,長三尺,寬三寸,勉強能容下兩只腳,訪客卻站得很穩。
竟是申己。
他穿著略顯寬大的藍色道袍,頭上梳起了高髻,插著一枚木簪,全然是一名標準小道士的打扮。
兩人對視了一會,小秋說:“讓我猜猜,是你娘把你送上來的。”小秋對法器了解不多,可他覺得男道士大概不會用玉如意當法器。
“我來看看你過得怎么樣。”申己打量小秋身后的洞穴,對小秋的猜測未置一詞。
“還好,我一個人住,比館舍里擠四個人的房間還要寬敞些,就有一件事讓我吃不香睡不好——我真想知道你哥哥是不是住在下面的某個洞穴里。”
“怎么,你還想找他報仇?”申已的眉毛微微一揚,“在館舍里你能打倒他全是意外,憑你自己,就算能爬過去也敵不過我哥哥的一根手指頭。”
小秋搖搖頭,“我現在不想找申庚打架了,我就是想知道,每天我拉屎撒尿的時候,能不能順風飛到他的洞里去?”
申己的臉色變了,他是個俊秀文雅的道門子弟,從小生活在餐風飲露的道士中間,有些臟物即使用最隱諱的詞匯說出來也顯得粗俗,更何況如此直白?
“母親告訴我,要永遠記得敵人的相貌,我來看一眼,這就夠了,以后咱們在養神峰上見。”
“好啊,你知道嗎,你跟你哥哥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嗯。”
“等我以后揍你的時候,心里會非常高興。”
申己臉上浮現一絲鄙夷的微笑,“母親還告訴我,敵人是促進修行的最佳助力,希望這一個月你能刻苦練功,不要被落下太遠。”
小秋盯著申己,輕輕搖頭,“你母親一定特別喜歡你哥哥,直到他被關起來,才將這些話告訴你。”
申己沒能控制住心中的憤怒,哼了一聲,調頭向下面飛去,腳下的玉如意甩出一段綠光。
小秋心情愉悅,拉開架勢準備再打一遍鍛骨拳,突然聽到申己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會打敗你的,慕行秋,我會打得你沒有還手之力,我要讓母親驕傲,讓她知道我一點也不比哥哥差,甚至更強……”
一直很嚴肅的申己居然也會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小秋感到好笑,轉身準備出言譏諷,發現洞外根本沒有人,他探身向下望去,只看到云霧迷漫。
小秋一怔,隨后更多陌生的聲音涌入耳中,隱約的人語、山風撞擊崖壁的轟響、某棵不知何處的老樹最后幾片枯葉的瑟縮、云霧吸取水氣的滋滋響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雜。
小秋退回洞內,知道雷劫就要到了,這種事情無法控制,說來就來,沒有都教的守護,他只能獨自應對。
他湊近墻壁,借助最后一抹夕陽的殘光,在孟元侯留下的手印上細細尋找,果如所料,有字跡漸漸顯現:
心為竅主,度劫唯有守心,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不可示弱,不可強求。
這就是一句模棱兩可的廢話嘛,要不是對孟元侯心存敬意,耳內轟鳴不止的小秋不會繼續呆看那個手印,很快,文字發生了變化,這一次的語句不再含糊,而是一小段具體的運氣方法。
小秋立刻照做,先是盤腿坐下,閉上雙眼,然后右手捂在心口,左手按住左鼻孔,緩慢地用一個鼻孔呼吸,每次吐氣完成,上下牙齒都要輕輕叩擊一次,雙唇卻不可張開。
七次呼吸之后,左手捂心,右手按右鼻,如是循環不已。
這是守心之法,并不能阻止或是減弱外界傳來的聲音,小秋耳內的不適越來越強烈,真正的雷劫到了,就連枯葉被寒風吹落的聲音都如同耳邊炸雷,綿延不絕,還在不停地增強。
應該能挺下來,小秋剛產生這樣的想法,傳入耳中的聲音有了一絲變化,有一個聲音脫離雜音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充滿仇恨地喃喃自語,嘴里頻繁蹦出“慕行秋”三個字,“……我要證明你有魔種,你們那一伙人都有魔種……龐山欠我一次道歉……宗師,你為什么如此袒護他們?難道你也入魔了嗎?睜開你的眼睛!啊,我的眼睛,慕行秋,我要挖出你的眼睛……”
是同樣入洞思過的申庚,小秋怒火中燒,正要開口痛斥,另一個聲音插入:“仇敵之聲,擾人心神,你連如此簡單的伎倆也抵擋不住嗎?”
孟元侯的棒喝讓小秋一震,馬上收起怒意,繼續運行守心訣。
申庚的詛咒不甘心地重新與雜音混融一體,不知過了多久,另一種聲音清晰起來,那分明是龐山宗師與禁秘科首座在爭論,一個認為應該對野林鎮少年繼續觀察,另一個認為不可養虎為患,左流英不能說話,由一名女子代言,語氣卻極為激烈。
“虛幻之聲,動人心意。”孟元侯的提醒如同游絲一般鉆進小秋的腦子里,他再次醒悟,剛才申庚的聲音還有可能是真實的,宗師與左流英卻都是法力高強的道士,說話聲絕不可能傳到外人耳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小秋聽到了更加不可能的聲音,那是二良沈休唯和禿子慕松玄,他們嘻嘻哈哈地聊天,互相嘲笑互相打鬧,好像他們還活在野林鎮。
小秋明知這是假的,還是悲從中來,勢頭比申庚引發的怒意要強烈百倍。
“亡者之聲,令人心悲。”在一片雷鳴當中,孟元侯的聲音輕如嘆息。
小秋堅持過來了,當父親和弟弟以及野林鎮左鄰右舍的聲音同時涌來的時候,他只是轉了一個念頭,就將它們從耳中消除。
他睜開雙眼,看到洞口邊緣擺著三只飯團,整整三天,他安然度過了雷劫。
然后他看到了外面的雪花,今年的第一場雪不期而至。
龐山的雪花與眾不同,片片大如圓盤,小秋驚異地發現它們的形態竟然比鮮花還要美麗,這是他從未注意到的,不僅如此,小秋還嗅到了雪花的味道,跟久旱之后的小雨有點類似,緊接著,小秋喉間涌動,不是想吃飯,而是有聲音不由自主想要發出來。
他扭頭看向孟元侯留下的手印,那上面正閃爍著幾行小字,在小秋看來,個個有如斗大。
目光如炬,遍照細微,是為火劫。
鼻似通衢,不阻不留,是為風劫。
口若洪鐘,伏震千里,是為山劫。
小秋剛剛度過雷劫,就要同時迎來其它五竅的三劫,他清楚記得,這是極罕見的事情,也是極危險的事情。
三天前申己離開時腳下玉如意甩出的那道綠光,仿佛又在小秋眼前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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