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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降,大廳里亮如白晝,擠滿了驕傲的士兵和如釋重負的百姓,幾條聰明大膽的狗躲在桌子底下,吞吃幾乎沒動過的肉骨頭。
斷流城在慶祝勝利,潘三爺辭去將軍的頭銜,但他的話仍有份量,而且可以無所顧忌,“妖兵若是今晚來偷襲,咱們都得死——死也要先喝個痛快!”
辛幼陶贊同老兵的說法,拿出城守府的金銀酒食犒賞全軍,百姓們愿意加入的,來者不拒,沒人空手而來,于是城守府的食物越堆越多,被妖兵追了這么久,人人都需要一次盡情的宣泄。
大廳內外堆滿了戰利品,妖兵用獸骨獸角制作的盔甲備受喜愛,許多逃難至此的富人甚至當場出高價購買,震山牛只剩一只角的巨大頭顱和銀羽雙翅陳列在大廳內最顯眼的地方,人人進來都會先對著它們驚嘆一番,越發覺得這場勝利得之不易。
楊清音和小青桃奔襲一百多里終于將銀羽殺死,總算挽回面子,可以毫不羞愧地縱情豪飲,一般道士不勝酒力,楊清音卻是醉了也要喝,摟著小青桃說:“原來人越多酒越好喝。”
符箓師劉鼎走過來,一本正經地向楊清音敬酒,“道士長壽令人艷羨,幾年不見,楊道士風采依舊容顏不改,更是令凡俗人等向往不已,在下……”
楊清音一飲而盡,歪頭斜睨符箓師,“少說廢話,先喝三碗,不倒才有資格贊美老娘。”
劉鼎目瞪口呆,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從旁邊桌上抱起酒壇猛灌,喝了超過三碗,開始胡言亂語地贊美在場的女道士,楊清音一個勁兒撇嘴,小青桃笑靨如花。
每名道士身邊都聚著一群凡人。外面還站著更多等待接近他們的人。
王子與道士自然是慶功宴的主角,可是只有一個人得到的關注比巨大的牛頭和銀羽雙翅還要多。
慕行秋發現自己寸步難行,身邊擠滿了人,他不喝酒。可每個人都向他敬酒,他不擅客套,可每個人都用華麗的語言向他表達心中的敬仰,他只能保持微笑,直到臉部僵硬,發現這比在戰場上面對強大的妖魔還要困難。
辛幼陶把他救了,拉著他擠出人群,來到后院,“去客棧吧,我知道你不想留在這里。如果西介國的將軍不能見自己最想見的人。當將軍還有什么意思呢?我失去潘三爺這位老將,必須把你留住。”
慕行秋笑了,將一口沒喝的酒杯塞到辛幼陶手里,“拉攏人心的本事,你快要趕上你姐姐了。”
“哈哈。我還得努力。”
慕行秋借著夜色的掩護飛出城守府,沒有直接去客棧,而是繞著城墻飛了半圈,以天目遙望,發現幾個方向都沒有異常才來到軍營。
軍營里空蕩蕩的,大部分士兵都去參加宴會,那些沒有參戰的老弱士兵留下來照顧傷亡者。一邊擺著以符箓保護的排排尸體冇,一邊的帳篷里則住著傷者。
聲稱“死也要先喝個痛快”的潘三爺很早就離開了城守府,獨自站在軍營里沉思默想。慕行秋落到身邊時,他一點都不意外,開口說:“死了二百一十一名士兵,受傷三十四名。妖兵不喜歡留活口。”
“妖兵的傷亡更大,是咱們的兩倍以上。”
“嗯,這是一次難得的勝利,可咱們還是會輸,斷流城經不起這樣的消耗。除非盡快請來援兵。”
慕行秋想了一會,“斷流城早就被拋棄了,咱們把它揀了起來,可是沒人將它當回事,九大道統、各大諸侯國和圣符皇朝都認為斷流城不值得守衛。”
“他們說得沒錯,斷流城本來是防備對岸東介國的,向西根本無險可守。可這不是普通的戰爭,妖族的野心是搶奪整個人類世界,所以哪里才是最合適的決戰之處?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地方。我遠遠地望見過那座妖火之山,從山峰和城池上面碾過,就像是鐵錘壓碎雞蛋。這是前未所有的強大妖術,放眼天下也無險可守。必須逐城守衛,讓妖族知道,即使擁有妖山,也不能輕易就將人類征服。”
“道統終會出手消滅妖族大軍。”
老兵了解人類與妖族,慕行秋了解九大道統,那些實力強大的高等道士們將魔族看成最大的敵人,只有妖族的威脅過于明顯時,他們才會出手。
“你是一位與眾不同的道士。”
類似的話慕行秋聽過很多次了,他一直沒太弄清楚自己的與眾不同在哪。
“在道士眼里,凡人壽命短暫,見識自然也短淺。可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們等不起,每丟掉一座城池,都會有成千上萬乃至幾十萬凡人被殺,等到道統終于出手的時候,這世上還有多少凡人呢?很少有道士站在凡人的立場看待戰爭,你是其中一個。”
慕行秋不敢肯定自己能否擔得起老兵的稱贊,所以他又想了一會才說:“其實我們是在保護龐山的一件法寶,等到法寶修復,我們很可能也得撤離斷流城。”
潘三爺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一切都看你怎么選擇。”老兵不想在這種時候勸說道士,馬上改變了話題,“有件事一直讓我很困惑,你是道士,能告訴我實話嗎?”
“當然。”慕行秋沒什么秘密不能對老兵透露。
“道士好像對尸體特別不尊重,就算是自己人死了,掩埋得也很草率。”
潘參加過幾次玄符軍與道士的聯合作戰,對道士的冷漠印象極為深刻。
“我們相信,人死之后魂魄會在原處留存七天,然后逐漸衰弱,四十九天之后徹底消失,我們會在死前將內丹取出來交給自家道統,軀體——沒有任何意義。”
“原來如此,我們將尸體帶回來其實沒啥用,應該在戰士們的死亡之處加以悼念,可是也只有四十九天。”潘三爺搖搖頭,“我還是相信死后變鬼投胎重生吧,道士的那一套太無情。”
慕行秋笑著告辭,這回他直奔客棧。心里有一絲悲哀升起,老祖峰殉難的近四百名道士沒有機會將內丹留給龐山道統,這會不會令他們死后不安呢?七七四十九天還沒有過去,那些記憶正在逐漸混亂的魂魄。是否還記掛著這件事?
城里到處都有慶祝活動,大家似乎都將這場勝利看作決定性的結果,以為妖兵再也不敢追來了,慕行秋從天空飛過的時候,親眼見到幾名老者坐在街上失聲痛哭,嘴里大叫:“不用去東介國啦!”
客棧是唯一的冷清之處,比堆放尸體和容納傷者的軍營還要冷清,幾天無人打掃,灰塵又厚了一層,只有左流英的房間看上去仍跟第一天入住時同樣潔凈。
道士與凡人的差別不只是壽命長短。還有許許多多細微之處的不同,慕行秋默默回想,居然想念起野林鎮來,從前的家鄉仿佛夢中的世界,一覺醒來。他和伙伴們都已是道士,在修行的道路上踟躇前進,驀然回首,夢境卻依然清晰。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盡量減緩內丹的運轉速度,可是沒有用,寒冷的秋風已經沒法影響他的軀體。這也是道士與凡人的小小區別之一,前者退不回去,后者走不上來。
二更到了,幼魔準時出現,沒有炫耀拳法,靜靜地飄在慕行秋面前冇。嘴里仍然咔嗒作響,速度稍慢,似乎在勸說他什么。
“我知道。”慕行秋說,仿佛聽懂了幼魔的言語,其實在對自己說話。“過去是一種負擔,凡人尚且要不停地拋掉,何況修行的道士?”
“道士更難一些。”
慕行秋倏然轉身,從房間里走出來的不是芳芳,竟然是左流英,而且是會說話的左流英,他馬上明白,這又是禁秘科首座制造的幻術。
這是與念心幻術不同的法術,屬于五行之水,由注神道士施展出來非常強大,慕行秋無從抵抗,也不想抵抗,因為他恰好也要見左流英。
“不潔之氣離斷流城越來越近了。”慕行秋說,白天的戰斗勝利之后,他稍微恢復一點法力,立刻飛起向遠方遙望,那些在西介國領土上縱橫交錯顏色各異的不潔之氣不受妖兵戰敗的影響,仍在緩慢的擴張,“不到三百里。”
左流英的幻象對這樣的情報一點也不在意,仍然順著原來的思路往下說:“最蠢的道士記憶力也遠超凡人,凡人能夠輕易遺忘的過去,道士卻歷歷在目恍如昨日,這是一種懲罰,對修行者的懲罰,所以道士要清心寡欲,要度種種道劫,否則,過去會壓垮現在,道士也就入魔了。你能想象一名千歲道士對五歲時經歷的一次委屈記憶猶新,以至于痛哭流涕嗎?”
“不能。”慕行秋只能明白其中的一部分道理。
“我見過,那位道士注神七重,只差一點就能入進服月芒境界,卻因為無法擺脫千年前的一次記憶而入魔,身消道隕。”
慕行秋沉默了一會,“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和斷流城又有什么關系?”
“別再想今天的戰斗了,死者已逝,很快你就會看到更多的死亡,妖族大軍即將殺來,這回很可能有大妖坐陣,你已經引起漆無上的注意,下一場戰斗將比今天艱難百倍。”
“祖師塔還沒修好嗎?”
“還沒有。”
“你不能……多提供一點幫助嗎?哪怕是讓蘭奇章上戰場。”
“不能,蘭奇章也不能上戰場,你得從其它地方尋找幫助。但我可以給你提供一點別的東西。”
左流英的幻象走過來,伸手按住慕行秋的額頭,目光卻望向他身后飄浮著的幼魔,好像能看到它似的。
“兩條腿是用來走路的,它們不是目的地;舟車是用來乘坐的,你總要下來繼續行程;存想是用來增強內丹的方法,至靜生至動,可你不會用至靜的存想去戰斗;同樣道理,率獸九變是用來達成幻境的手段,至動生至靜,以至動的拳法迎戰敵人,你在舍本逐末。”
慕行秋心中猛地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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