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一身透汗,慕行秋才停止練拳,轉身對等待已久的客人說:“又到夏天了?真是快啊。”
這是一座深入地下的洞室,面積不大,卻非常高,像是一只直立的瓶子,慕行秋就住在瓶底,除了蒲團與香爐,再沒有多余的物品,甚至連燈光都沒有。
如此幽閉的一個地方,普通人住上幾天就會生出深深的懼意,甚至失去理智,即使是對道士來說,這里也顯得像是一座永遠無望逃脫的監獄——它的確是一座監獄,專門關押違反重大戒律的亂荊山弟子,它也是一座存想室,有些心志堅韌的道士,通常是高等道士,自愿接受“囚禁”,專心修行。
明鏡科道士張素琴向前走出幾步,她不需要燈光就能視物,還能看出一名道士的境界,她感到奇怪,慕行秋在洞里幽禁了整整一年,臉上居然還能帶著笑容,好像他這里每天都有客人到訪似的,可最奇怪的是他的內丹。
張素琴不太喜歡這名龐山道士,要不是亂荊山欠他一個大大的人情,她會公開反對收留此人,有時她還會想,風如晦真是亂荊山的敵人嗎?如果她和神魂還在,沒準亂荊山今天已經是九大道統的領袖,但這種話現在說不得了。
她取出一面銅鏡,對著慕行秋了照了一會,冷淡地說:“當初你只用半年就升到吸氣七重,如今整整五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有一點進步。”
慕行秋嘆了口氣,聲音里卻沒有太多的失望,“沒辦法,這一步總是很難邁過去。”
張素琴知道這不關自己的事,她的任務就是每天六月初檢查慕行秋的修行進展,放他出去待上三四天,過去幾年從來沒有多嘴多舌。可今年,她覺得有些話還是說出來比較好。
“我看到你還在練拳。”
“嗯,我每天都要花三個到五個時辰練拳,剩下的時間看書和存想。”慕行秋猜到對方要說什么,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張素琴怎么會對自己的修行感興趣。
“你在浪費時間,修行內丹最需要的是專心,你卻不肯暫停修煉念心科法術。”
“我明白,可是一天不練,身上就奇癢無比。”慕行秋扭動雙肩。好像有蟲子在背上爬行,這讓他更不像閉關一年的道士了。
張素琴不再充當提醒者,畢竟這不是亂荊山道士,她更希望早點將他送走,“龐山來信了,下個月初五正式選舉宗師,左首座希望你回去一趟。”
慕行秋敷衍地嗯了一聲,他在修行上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不想離開亂荊山。
“三天之后我會再來。”張素琴只負責傳遞消息。不負責勸說,慕行秋能走,她當然高興,不走。她也不會反對。
張素琴騰空飛起,身為明鏡科首座,她有資格在亂荊山施法。
慕行秋在黑暗中站了一會,這里就像他的家。他都不習慣離開了,可外面還有人等他,禿子堅持留在亂荊山。只為了每年見他一面。
他踩著洞壁上鑿出來的臺階,向頭頂的出口走去。
青木林里,兩雙眼睛看著慕行秋,一雙瞪得溜圓,前后左右、全身上下地打量,好像在檢查他有沒有破損之處,另一雙也很圓,透出毫不掩飾的好奇。
慕行秋微笑著回視那個小姑娘,在亂荊山數年,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年輕弟子,他搖搖頭,“沒有,跟去年一樣,還是吸氣七重。”
禿子撲通掉在草地上,整個臉色都變得萎靡不振,小姑娘卻笑出了聲,“哈,我就知道禿子在吹牛,原來你才吸氣七重,我是吸氣二重,比你只差一點。”
禿子沒精打采地說:“你連煉制法器的資格都沒有,比七重差遠了。”
“我叫段采蒿,亂荊山弟子。”小姑娘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一點也沒有初次見面的羞澀與矜持。
“我叫慕行秋,龐山弟子。”
“我知道你的名字,那些事情真是你做的嗎?保衛斷流城、攻打亂荊山什么的。”
“是我和很多人一塊做的。”慕行秋看了一眼禿子,知道準是他又在替自己吹噓。
禿子騰地飛起來,臉上的沮喪一掃而空,“是有很多人,我還參加了呢,可小秋哥最勇敢、最重要、最……”
小蒿背著手,像是師父在觀察新收的徒弟,“你的念心幻術練到幻境第幾層了?”
“你也知道念心幻術?”慕行秋有點驚訝,一般道士是不會聽說念心科的,他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稱之為“無名之科”。
小蒿認真地點點頭,“有一點了解。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幻境第七層。”
小蒿微微一愣,然后笑了,“你可真愛開玩笑,我看過書,幻境第七層相當于注神境界,起碼得是吞煙道士,最好是星落道士,才能練成,你才吸氣七重,不可能的。”
禿子馬上反駁,“小秋哥從來不撒謊。”然后十分期待地問:“相當于注神也算是注神境界,沒錯吧?”
“不能這么說,注神就是注神,幻境第七層就是七層,不能隨意比較。”
慕行秋的確修到了幻境第七層,他體內的魔劫閃電已經全轉化為天地靈氣,他嘗試過許多次,想要突破吸氣七重,進至餐霞境界,以他的潛力,他本應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可他卻每每半途而廢。
一名道士在跨越境界時,必須保持絕對的平靜,在道火淬丹的過程中,人生經歷會一遍遍在頭腦中閃現,喜怒哀樂等情緒都會被放大無數倍,在心境之湖掀起滔天波浪。
由吸氣到餐霞的要求不算太高,只要心境沒有崩潰就行,比凝氣成丹時的要求還低些,可慕行秋就是度不過。人人都說情劫緊要,他算是有了切身體驗,只要一開始道火淬丹的過程,芳芳的形象就會出現在眼前,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不觸手可及,比世上最高深最完美的幻術還要逼真,慕行秋每一次都會沉浸其中,心境因此動搖,寧愿留在幻象里,也不想回到真實世界。
僅剩的一絲理智只好中止淬丹,慕行秋會因此連續幾天陷入苦悶,必須依靠練拳,依靠修煉念心幻術才能從中解脫出來。
就這樣,他的內丹遲遲得不到提升,幻術卻到了第七層。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慕行秋記得很清楚,念心科傳人曾經說過,幻術也需要以內丹為基礎,不能跨越太多級別,他從亂荊山的藏書中也看到過類似記載,可他在修煉過程中卻幾乎沒遇到過阻礙。
現在,他能夠輕松地一心七用,施展七種法術,或者都用來施展幻術,威力比幾年前強大許多,只是一直沒有遇到過敵人,他對自己的實力無法準確估計。
“你怎么會看到念心科的書籍?”慕行秋也有點好奇了,他在龐山的時候,即使得到左流英的特許,也只能看到一些粗淺的記載,像幻境層次的說法,還要等洞里的念心科傳人告訴他,亂荊山的一名小道士居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因為我要轉入念心科,所以燈燭科的孫玉露道友給我一些書,其實沒多少實際內容……你就在這里一住一年嗎?平時怎么吃飯?怎么凈手?我好像沒看到夜壺一類的東西。”
慕行秋愣住了,“我一個月吃一次飯,凈手也是,有人送……你想加入念心科?”
“嗯,燈燭科不太適合我,拘魂研魄什么的,想想我就覺得心里發毛,而且修行內丹天天都要存想,我最不擅長存想了。”小蒿站起身,“念心幻術比較簡單,既然你在吸氣七重就能達到幻境第七層,我應該也能。”
“你不懷疑我在吹牛?”
“既然禿子說你從來不撒謊,我當然相信啦。如果故事都是真的,那你肯定很愿意冒險,我也喜歡。”小蒿的注意力很難集中在一個人、一件事上,她的目光追著一只蝴蝶起起伏伏,嘴里的話卻沒有停,“世界這么大,與其一動不動地活上千百年,不如數十年間行萬里路,只要心情愉快就好,何必非得長生不老?”
蝴蝶消失了,小蒿轉頭看著慕行秋,目光清澈,天真得有點迷迷糊糊,“怎么樣?你愿意教我念心幻術嗎?”
慕行秋絕沒想到會遇見一位莫名其妙的拜師者,“我是龐山念心科唯一的弟子,可我只是普通道士,沒權力收弟子。”
“那咱們就一塊去龐山問宗師的意見吧,聽說下個月就要選出真正的宗師了,是位注神道士。”
慕行秋正想找借口搪塞過去,禿子搶著說:“大良前些天來信了,說是要你今年務必去一趟斷流城。”
龐山選宗師和左流英的要求,慕行秋都能推脫掉,可大良沈休明的信卻讓他心動了。
沈休明是凡人,沒辦法像道士那樣耐心等待。
“發生什么事了?”
禿子搖搖頭,“信里沒寫,他就說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去一趟。”
慕行秋還在沉吟,小蒿已經做出決定了,“斷流城不就在龐山邊上嗎?明天咱們就出發吧,去看大良,去看新宗師……大良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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