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從申庚腦子里獲得的記憶支離破碎,卻足以勾勒出他這些年來的經歷。
從亂荊山逃走之后,申庚果然去了群妖之地藏身,可是不到一年他就厭倦了,思過五年、養神峰三年,他已經受夠了孤寂的生活,于是做出一個極為大膽的決定,他裝成散修,偷偷前往海上的棋山。
九大道統當中,唯有棋山魚龍混雜,是最佳的藏身之地,妖族大舉進攻龐山和亂荊山的時候,棋山曾經短暫關閉過一段時間,當妖族攻勢減弱,棋山再度開放,還跟從前一樣,歡迎天下所有種族,唯一的前提是你付得起昂貴的費用。
申庚沒錢,但他在群妖之地躲藏的一年里沒有閑著,殺了不少妖族,得到百余枚妖丹,其中數枚等級頗高,足以換到足夠的金魄、銀魄,讓他在棋山小住了一段時間。
申庚轉為魔道士,在群妖之地受不潔之氣浸染,道士的氣質所剩無幾,棋山戒備森嚴,卻沒有看出一位道門子弟混在了散修中間。在那里,申庚非常老實,他用一塊布蒙住雙眼,只以法術視物,經常在昏暗的酒館里一坐就是一天,傾聽周圍人的交談,從來不插嘴,也不與任何人結交。
從散修那里聽不到多少道統的內部消息,但丁威的名字卻出現了好幾次,望山莫名關閉,他是唯一流落在外的弟子,受到棋山的優待,可以免費長住在客棧里,代價是要接受高等道士們的徹底檢查,這種檢查多少帶有一點羞辱性質,不是必要的話,沒有道士愿意接受。
申庚居然對丁威生出了一點同情。更多的則是興趣。當時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利用這位孤獨的道士,就已經決定要與此人結交。
他是假扮的散修,丁威是望山禁秘科吞煙道士。兩人表面上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別,想要成為朋友可不容易。
申庚在這種事情上表現出十足的耐性。他經常去集市,只要看到丁威的身影就跟在后面,觀察他問什么、買什么,從中揣測望山道士的興趣愛好。
丁威癡迷于符箓,不是凡人常用的符箓,而是威力巨大的道統符箓,但也只是空想而已,道統符箓所用的材料既難得又昂貴。他造不起,只能用常見材料做一些試驗。
他在集市上最想買的是一枚十丈妖丹,可這東西十分罕見,偶爾有人售賣,很快就會被抬到極高的價格,寄人籬下的丁威頂多遠遠看一眼。
這是一位略顯迂腐的禁秘科道士,大把的時間用來游逛集市和存想修行,卻從來沒想過要離開棋山自己去獲得十丈妖丹。
申庚去了。他過去帶來的妖丹正好也快要賣光,于是重回群妖之地,花了整整半年。終于找到一只落單的十丈大妖,將其擊殺取丹。
這一段記憶十分鮮明,十丈大妖不好對付。申庚當時才是吞煙五重,可他自有一股狠勁兒,采取了偷襲手段,即使這樣,他能取勝也是靠著運氣——這只大妖好不容易從一場戰斗中逃離出來,渾身是傷,實力大打折扣。
申庚將十丈妖丹帶回棋山,幾天之后,他在集市上攔住了丁威。直截了當地說:“你會符箓,我有妖丹。咱們可以做一筆大生意。”
丁威被這名大膽的散修給震住了,沒有馬上離開。等到申庚拿出十丈妖丹晃了一下之后,他心動了。
申庚編出的大生意是這樣的:凡人喜歡符箓,不只是龍賓會使用,普通人的生活也經常要借助符箓的力量,一張很普通的符箓就能賣出不錯的價錢,既然丁威能寫出威力更大的道統符箓,為什么不憑這個本事賺錢呢?這樣可以買到更難得的材料,寫出更多更好的符箓。
丁威覺得這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可笑想法,冷笑一聲甩袖離去,三天之后,他卻主動登上散修聚集的島上,向雙眼蒙布的散修詢問詳細計劃。
兩人就這樣結識了。
申庚假裝對道統符箓很感興趣,耐著性子聽丁威滔滔不絕地講述符箓之道,一聽就是一兩個時辰。這個時候申庚既不會轉魂之術,自然也沒有這個心事,他只想與一名真正的道士接觸,了解道統內部的消息。
兩人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丁威透露,有一種獨特的符箓能夠交換兩人的魂魄,因為太過卑鄙,各家道統都沒有保存寫符之法,想必是失傳了。
“龍賓會呢?它既然是從道統符箓科分化出來的,沒準保留著古老的法門,只是缺少材料,所以造不出來。”申庚怦然心動,看到了一條重回道統的路徑。
兩人一塊來到皇京,申庚擬定了一個細致的計劃,結果卻出乎意料,龍賓會熱烈歡迎望山道士,將丁威當成尊貴的客人,而且有求必應,免費提供一切材料,然后漸漸透露出希望丁威加入龍賓會的意圖。
雖然比丁威年輕許多,申庚卻立刻察覺到這是一個陰謀,他找到了……
接下來的一段記憶消失了,并非慕行秋的幻術失效,而是申庚的腦子里根本沒有保存,這顯然是刻意為之。
丁威不想加入龍賓會,即使整個望山只剩下一個人,他不想放棄道士的身份,他從龍賓會得到許多幫助,唯獨沒有換魂之術,符箓師們甚至沒有聽說過這一法門。
申庚卻得到了,其中詳情又是一段被抹去的記憶。
于是到皇京半年之后,望山道士身邊的古怪散修消失了。申庚長期占據丁威的肉身,一年前又回到棋山,加入斬妖會,頻繁發表鼓舞人心的演講,暗中推廣道統符箓的理念與好處,得到不少低等道士的追隨。
但是棋山仍是危險的,申庚知道,只要高等道士注意到丁威的異常,他是隱藏不住的,而且他不想離自己的肉身太遠。于是再次前往皇京。這一回他與龍賓會的合作更加緊密,頻繁地在丁威身上加持祭火神印,寫符之后再消除。這對丁威的身體與修行都是一種損傷,但這恰恰是申庚最不在乎的。
申庚為龍賓會提供大量優異的符箓。唯一的遺憾是缺少道士們的純正內丹,寫不出道統符箓,在龍賓會,這種作為頂級材料的內丹有一個別致的名稱——仙人夢斷。
斬妖會幫助“丁威”解決了問題,牙山道士申忌夷也加入了斬妖會,帶來三枚“仙人夢斷”,足夠寫出三十到五十張頂級的道統符箓。
寫符者仍是申庚,為了檢驗符箓的力量。申忌夷找到了蘭冰壺。
慕行秋很想知道申忌夷為何加入斬妖會,以及如何得到的三枚內丹,還有蘭冰壺為什么會被低等道士利用,可是申庚的記憶里沒有這些內容,他本人對申忌夷也一直存有戒心。
在申庚的記憶中,慕行秋總是占據著重要位置,憎恨與仇復貫穿于他的每一步計劃。
慕行秋對此并不在意,只關注記憶中的事實部分。
申繼先將慕行秋叫來談話,也正是為了這部分記憶,他帶走申庚之后立刻使用控心術進行了全面的檢查。發現最近幾年的記憶曾經被幻術復制了一份。
“申庚已被奪去內丹,兩個時辰之后就會被送到星山洞服刑,永遠不會結束。”申繼先以此作為開場白。帶有緩和氣氛的意思,“我想你應該滿意了。”
申庚罪有應得,高等道士做出的懲罰與慕行秋沒有半分關系,他有什么可滿意的?他寧愿看到二良活蹦亂跳地跟自己爭強好勝,但他不想說這些,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談,“我不明白,道統為什么要如此維護龍賓會?甚至將道士送給符箓師當禮物。”
“你知道什么?”申繼先的臉色稍顯陰沉,申庚的記憶里沒有太多秘密。可他擔心慕行秋能夠據此猜出一些事情來。
慕行秋的確猜出來了,自從決定挽救辛幼陶。他就對龍賓會與道統的關系很感興趣,甚至閱讀了大部頭的《乾坤定》。發現道統與龍賓會的關系出奇地穩定,這種穩定從來不會出現凡人身上。
“通過換魂符箓,龍賓會的掌控者其實是同一個人,不,同一批人,幾萬年來,他們每到肉身壽命將近之前,就將魂魄附著在另一個年輕人身上,借此延續生命。”
“這對道統也有好處。”申繼先說。
“當然,再完美無缺的協議也是死的,需要活人來執行。道士壽命長久,記憶更是永遠不退,可以保證協議不變樣。可龍賓會是凡人的組織,他們壽命短暫,一代又一代迅速更迭,幾代之后就可能忘記最初的協議,或者覺得那不是自己參與制定的,沒必要嚴格遵守。這是不可接受的,所以龍賓會得有幾個跟道士差不多長壽的掌控者,保證協議有效。”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為什么不干脆委派道士掌管龍賓會?”
“龍賓會最初的確是由道士管理的,結果很差,于是又改了一種方法,也就是現在這種方法,它運轉得不錯,至少四萬年來沒有發生太大的偏差。”
“你們不知道申庚的事嗎?”
“今晚之前,任何一名高等道士都不知道申庚就躲在皇京,申庚犯下的是不可饒恕之罪,道統不會對他格外開恩,龍賓會在這件事上隱瞞了道統。”申繼先頓了頓,發現談話正向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我說過,道統有一條線,你現在正站在邊上,邁出的下一步對你對道統都很重要。”
辛幼陶,還是辛幼陶,他已經被別人的魂魄占據,將要成為龍賓會的掌控者之一,救他會打亂道統與龍賓會數萬年來的精妙安排。
“我希望能面對皇京的所有高等道士說幾句話。”慕行秋明白,他將要做的事情,是龐山五行科首座無法定奪的。
“你想參與高等道士的會商?”申繼先顯出幾分驚訝,“這比你復活念心科還要罕見、還要困難。”
“是。”
申繼先嘆了口氣,知道只憑這句話擋不住慕行秋,“好吧,我也打破一次規矩,告訴你一些道統最重要的秘密,希望你聽完之后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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