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最簡潔、最單調的聲音之一,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面無瑕冰鏡伴隨著這個聲音多出一條裂紋,這是幻境滅亡的倒計時,火樹王聽在耳中,心跳不由得越來越快,腳步也跟著加快。∽↗頂∽↗點∽↗小∽↗說,
他仍然不能接受自己是幻境的一部分,雖然士兵變成了雕像,草木迅速凋零,周圍的一切都在無緣無故地崩塌,火樹王還是堅信自己是真實的,他的心跳依舊強勁,血液一如既往地奔流,腳步也跟平時一樣穩重,還有手里捧著的頭顱,美麗的頭顱,都是那么真實。
“不,誰也不能將我歸為虛妄。”火樹王抬起頭,沖著飛過的烏鴉大聲喊道:“我比你們都要真實!我不會被妖術擊敗!”
烏鴉已經飛遠了,速度快得不像是一只鳥,而是一支加持法術的箭矢。
火樹王全力奔跑,片刻之后就感到雙腳沉重如山,胸膛像是要炸裂,必須努力呼吸才能安撫住胸中的憋悶。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想到這里,火樹王反而高興起來,一手拿著頭顱,一手脫去身上礙事的木甲,腳步一點也不放緩。
海邊碼頭離王宮只有幾里路,最后一段路程地勢頗陡,火樹王平時乘轎都覺得不穩當,這一刻他卻三步并做兩步,以十幾歲少年的歡悅步伐跑了上去。
殿前廣場一片安靜,官吏和他們的家眷奉命趕來集合,也都變成了雕像,離得近了,無瑕冰鏡的碎裂聲越發響亮,青石地面坑洼不平,宏偉的宮殿也失去了光彩,一切都在毀滅,只有那尊高大的魔像絲毫未變,在止步邦的世界里顯得格格不入。
火樹王對魔像失去了興趣。鼓起最后一股勁兒,向宮殿跑去。
殿內還是那么陰冷,墻上的火把微弱得像是蠟燭,可那張王座沒變——火樹王一路狂奔就是為它而來,他有一種奇怪的直覺,所有的解釋與希望都在它這里。
在微弱縹緲的火光中,宮殿正中間的平臺已經塌了一角,可上面的王座保持著原來的模樣,就像頑石風化之后顯露出來的美玉。
火樹王激動地吐出一口氣,聲音在殿中回蕩。出奇地響亮。
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頭顱,發現王后也已變成粗糙的雕像,連眉目都不清楚了。
“你們都是幻境,我是唯一的真實。”火樹王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說出這句話,順手將頭顱扔掉,邁著莊重的步伐走向王座,他和它是一體,是止步邦唯一不變的根基。
火樹王頭頂被烏鴉啄過的地方仍在緩慢地冒血,染紅了長發和臉頰。輕輕地滴在地面上。
火樹王坐在再熟悉不過的王座上,威嚴地咳了一聲,殿內的火光突然變亮了一些,正在粉化成沙礫的石磚似乎也停止了自己的淘氣行為。繃著最后一股勁繼續支撐輕輕搖晃的王宮。
“我回來了。”火樹王的聲音傳遍四方,宮殿不再搖晃了,“萬物皆虛,我是這世上唯一的真實。”
四面墻上原來鑲嵌無瑕冰鏡的地方似乎傳出了陣陣歡呼聲。火樹王相信自己聽到了,低沉地嗯了一聲,歡呼聲戛然而止。
“虛。不可能戰勝真,虛,終將幻滅,而真將永存。”火樹王說罷側耳傾聽,這回傳來的不是歡呼,而是一個單一的聲音,陌生卻值得信任,像是他的心腹大臣在婉轉進言,像是年輕時的王后在枕邊低語。
火樹王神情嚴肅,時不時嗯一聲,每一聲都有不同的含義,或是有保留的贊同,或是無關緊要的疑惑,或是一針見血的質問……它們都得到了回應,火樹王非常滿意。
烏鴉撲棱著翅膀飛進宮殿,落地變成一名老者。
呵呵……異史君的怪笑聲打破了宮殿里的莊嚴氣氛,石墻重新開始粉化,像壁中的泉水一樣沙沙地流淌。
異史君拾級而上,站在火樹王面前,比坐著的他更高。這是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火樹王挺直身體,冷冷地看著來者。
異史君先開口,“有些奇怪的事情,整個止步邦幻境都在崩潰,只有你還能思能想,所以——你才是維持幻境的法器,慕行秋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召山大光明鏡只是遠遠地射來一束光,向你體內注入法力。現在大光明鏡已經停止照射了,你的法力即將流失殆盡,幻境也將結束。”
“結束即是開始。”火樹王發出雷霆般的聲音,震得四周的墻壁風化得更快了。
“噓,這種高深的話應該由我來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問題吧。”異史君想了一會,“我飛到了東邊的群山,那里根本沒有什么通道,只是多了一座洞,你們走進去就會被燒成灰,無知無覺、干干凈凈凈地死去,這就是道統給你們的獎賞。當然,這種拙劣的陷阱騙不了我,可是我發現不能飛出止步邦了,南邊也不行,而我昨天就是從南邊進來的。我猜,你知道原因。”
“原因就是:我是唯一的真實。”
“我不是說過了嘛,這種高深的話留給我說,別以為你是幻境我就收拾不了你,這里的法術禁錮已經消失了,我有一百種妖術讓你不生不死,永遠浸泡在痛苦的折磨之中。”
異史君亮出一只魔掌,魔掌的每一根手指上都戴著一枚戒指,質地各異,也都是強大的妖器,五指彎曲,抓著一顆沒有下腭的骷髏頭。
他在止步邦藏有大量妖器,這只是其中之一。
火樹王向后靠去,這樣可以更方便地看人,坐在王座上還要仰視,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從頭說起?”
“我的耐性向來很好,而且我也剛剛聽說一些事情,正好跟你對證一下。”異史君手中的魔掌骷髏射出一束綠色妖光,照在火樹王身上,相信很快就能查出他究竟是一件什么法器。
“最初,道士們點燃了遠荒祖火。”
“哇,你真是從頭說起啊。這個我知道,所以遠荒祖火即是道火。”
“道火不熄。可這股道火很快就不受道士控制,所以道士們施展神通,將樹與火移到了海上,希望用無盡之水擋住火勢,但這一招很快也失效了,樹的神通更大,造出一座島,與大陸相連,火勢繼續漫延。”
“這個我也知道,道士們經過無數努力最終醒悟。星云樹燒不毀,所以能擋住火焰的也只有星云樹,于是他們提煉妖族體內的種子,去除其中的魔力,培育出新一代星云樹,新樹能夠阻擋火焰,也能鎮壓魔種,卻不會產生自主意識,非常安全。”
魔掌妖光已經照遍火樹王全身。卻沒查出他到底是什么法器,異史君微微皺眉,骷髏頭的眼窩里鉆出數百條白色的細弱觸手,迅速變長。纏在火樹王的身體。
“可妖族體內的種子越來越微弱,千年之后,妖族已經沒有提煉價值了。”異史君自行說下去,覺得這樣可以節省一點時間。“道統于是在望山種植星云樹,一方面協助鎮魔鐘封堵虛空,一方面為止步邦提供種子。這些種子是通過符箓師送來的。”
“你知道得不少。”火樹王對纏在身上的觸手毫不在意,似乎就沒發現它們的存在。
“就在剛才,來這里之前,火里的樹總算愿意向我多透露一點信息,所以咱們差不多同時知道這些往事。”異史君終于看出一點端倪,火樹王是一件木制法器,但是具體形態仍然未知,“可是星云樹的種植者體內必須有魔種,這是道士怎么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望山的樹是妖族種植的,幾千年才一換,止步邦的樹卻只能生存短短幾年,必須不停種植,而擁有魔種的妖族很快就消亡了。”
“于是那些被魔種侵襲過的人類與妖族有了大用途。”火樹王嘆了口氣,“管理魔奴很麻煩,弱者沒這個本事,強者卻容易受到樹的誘惑。”
“道統因此創造了這個空前龐大和持久的幻境。”異史君也嘆了口氣。
“純粹的虛境維持不了十幾萬年,所以止步邦也得時不時引進一些人類與妖族,他們有的成為幻境的核心,有的留在島上備用。”火樹王望著殿門外的臣民雕像,“真有意思,我的臣民當中有一成左右是真實的,他們居然也跟幻境一塊變成了木頭,你還說真實與虛幻之間界限分明嗎?”
異史君笑了一聲,“等到無瑕冰鏡完全破裂的時候,他們還會恢復原形,但是能不能活過來就難說了。這些我都知道,天快亮了,說點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宮殿的墻壁已經千瘡百孔,卻仍然屹立不倒,火樹王知道自己即將重生,于是加快語速說:“止步邦周圍的禁制發現道士接近的時候會自動增強,普通的人類與妖族有可能進來,符箓師甚至能開創一條常用的通道,道士卻不能。除非這名道士的實力太強,甚至超過了禁制的極限。”
“也就是注神以上的道士,啊,你說過東方鏡從幾萬年前就發生過晃動,進來的就是——道士!”
“沒錯,你以為你帶來了第一名道士,其實不是,之前潛入止步邦的道士都比慕行秋強大。絕大多數道士,甚至包括大部分注神道士,對止步邦的秘密一無所知,也不關心,可那些知曉秘密的服月芒、服日芒道士,總有一兩位會忍不住來看看,尤其是那些碰到嘆息劫的強大道士,以為會在這里找到度劫的法門,結果卻墜入誘惑之中。”
異史君明白了,也糊涂了。
“結束即是開始。”火樹王重復這句話,這回沒有再受到異史君的嘲笑,“樹就是樹,從來不會發出任何求助信息,你所知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卻也是幻境的一部分,是道統想要告訴你的。至于慕行秋,不熄的道火需要道士的犧牲,他將和此前經受不住誘惑的道士一樣,成為新幻境的創造者,他的實力最弱,但這也是最后一次,再有十年,樹就將被徹底燒毀。瞧,連魔族都送來了恭賀的信息,毀樹之法就是魔族開創并傳給道統的,然后道魔之間將進行一場公平之戰。”
火樹王指著外面的魔像,正在這時,初升的陽光照進宮殿,四面無瑕冰鏡裂成一地碎塊,火樹王瞬間化為木頭,旋即燃燒成灰,灰散之后,只剩一截燒焦的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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