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雷馳翻身坐起,悄悄地披衣穿鞋,床上的妻子翻了個身,呢喃兩句,繼續沉睡。
雷馳走出房門,在院子里站了一會,目光依次掃過牛棚、豬圈、雞窩、柴房和糧倉,他熱愛自己的家,愿yì為之付出一切,可他忘不掉鐵先生曾經說過的話:止步邦外面還有一個更真實的世界。
就是這句話讓他時常從夢中驚醒,偶爾仰望藍天的時候,心中會生出一陣迷茫,好像天外還有什么東西在盯著自己。他曾經與同伴們翻山越嶺、駕船渡海,次次無功而返,前方的山海永無止境,而他們的糧食卻不夠了。
近些年,隨著娶妻生子,雷馳的心逐漸穩定下來,不再追尋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將全部精力都用來照顧自己的家,可是幾天前的那場地震,又讓他的心變得躁動不安。
大家都說那接連幾次的劇烈晃動是地震所致,可是誰也沒有見到裂縫在哪,倒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聲稱親眼看到天空有裂痕。
雷馳走出院門,順著鄉間土路向山上走去,他對這一帶了如指掌,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
鐵先生已經去世多年,再不能給出預言與指引,雷部眾也已四分五裂,個個安心持家,都沒有了當初的雄心壯志,雷馳不去找他們,而是要去見沈老爹。
雷馳打心眼里不愿yì見沈老爹,因為這個老頭兒每次見到他都會說一些古怪的話,也不問是否同意,就拉著他的手一個口一個“二秋”,回憶一大堆雷馳根本不記得的往事。
“野林鎮。”雷馳輕聲嘀咕了一句,什么也想不起來,努力追憶只會讓他頭痛欲裂,這是他不愿yì見沈老爹的最重要原因,沒人愿yì承shòu這種痛苦。
沈老爹住在半山腰上的一座小院子里,他還非說大個兒是自己的兒子,大個兒倒也好說話。不肯叫爹,卻跟他住在一起。
除了種樹,大個兒什么都不會,沈老爹年紀已大。雖然也是魔奴,卻沒有多少力氣,也不會種地,全靠居民接濟,止步邦年年風調雨順。收成從來沒差過,因此這父子倆的生活也不算太差。
小小的院子里盡是樹苗,大個兒早就起來了,正準備去種樹,這是他的習慣,怎么也改不掉,只要止步邦里還有空地兒,他就會不停地種下去,有時候誰家的田地收割之后一時閑置,也會被他種上樹苗。
“呵呵。野林鎮,呵呵,媳婦跑了。”大個兒打過招呼,扛著一捆樹苗和鐵锨離開了。
沈老爹起得也早,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背朝太陽,用一捧谷粒喂食小雞。他太老了,兩眼渾濁,卻能一眼認出來者的身份,“啊。二秋來了,聽說上個月你家大兒媳婦生了,男孩女孩?”
“男孩。”雷馳找來掃帚清理院子,他閑不住。也受不了骯臟。
“跟你爹一樣。”沈老爹笑呵呵地說,往事對他來說從未淡化,反而歷久彌新,隨時都能在腦海中閃現,“老秋的馬圈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你哥哥小秋也是能干活的人。八九歲就一個人放馬。唉,我不行,那時候我是財主,止步邦沒有財主,你可能不明白,財主就是有錢、不用干活的人……”
院子里種滿了樹苗,剩余的空間不大,雷馳很快就掃完了,揀只小凳,坐在沈老爹對面,“為啥……我的父親叫老秋,哥哥叫小秋,而我叫二秋?聽著有點亂。”
“呵呵,野林鎮讀過書的人特別少,小孩出生之后又總是多病多災的,所以就胡亂起名,好養活。我家就不一樣了,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就有正式的名zì,老大的名zì是小耳堡的陸先生給起的,老二是秦先生給起的,秦先生讀書多,給鎮里好幾個孩子起過名。你知道我家老二吧,他叫沈昊,如今在龐山當道士……”
沈老爹一旦說起二兒子沈昊就會滔滔不絕,雷馳只好打斷他,“沈老爹,說說我哥哥小秋。”
“啊,小秋是個好孩子,能吃苦,膽子大。哈哈,我到現在都記得,他騎著我家的棗紅馬,從街那頭跑到我家門口,拽著我家老大的媳婦逃走了,哈哈,我們被困在島上的時候,總說起這件事,大家一笑,連心情都好了。多虧了他這一搶,野林鎮才有幾個人逃過了魔種侵襲,其中就有我家老二,你聽說過嗎?沈昊在龐山很有地位……”
“我哥哥真的來過止步邦嗎?”雷馳不得不再次打斷沈老爹。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小秋突然出現,把我們這些魔奴從地穴里救出來,又突然消失了,唉,我還以為能離開止步邦,臨死之前見一眼我家老二呢。還有一批魔奴,因為魔種未消被留在地穴里,出來的不多,都是可憐人吶,就因為沾染上魔種……”
“慕行秋。”雷馳終于說出這個名zì,這是他從別人嘴里聽來的,不如為何,每次說起或是想到這三個字,他的心總會輕輕一墜。
“不過止步邦的生活也挺好。”沈老爹特別喜歡跟野林鎮的人說話,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記得往事,“外面雖然廣大,可是事兒也多,種地得向官府交租,養兒子得去服役,養的馬自己不能騎,都得交給小耳堡的玄符軍……唉,話說回來,財主的兒子就沒這么苦了,我家老二不就當道士了嗎?”
“你說我哥哥會不會還在止步邦,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不能現身?”
“誰?哦,你說小秋,那是個能做大事的孩子,哪天他要是從天而降,我一點都不意外,沒準他會帶著沈昊一塊來,因為他們都是龐山道士。我這輩子就這一個念想,希望沈昊還能親口叫我一聲‘爹’,呵呵,可我現在也很滿足了,知道沈昊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我沒有遺憾了。就憑這一點,我一輩子感謝你哥哥小秋,他把我從地穴里救出來,我感謝,可他帶來沈昊的消息,才是我沈家的大恩人……”
雷馳默默地聽著,沒再打斷沈老爹。
太陽漸jiàn升高,沈老爹的嘮叨仍沒有結束的意思,十句話里有九句話都在說兒子沈昊,甚至幻想沈昊已經娶妻生子,他也有孫子了,而且不只一個……
要不是北方傳來一陣轟隆聲,沈老爹會一直說下去。
轟隆聲持續不斷,地面卻沒有震動感,周圍的鄰居全都跑出來,在路上大聲詢問,沈老爹鎮定自若,“道士都是神仙,沈昊若在,肯定能查出這是怎么回事。”
雷馳站起身,側耳傾聽,目光向天空望去,沒有發現異常,他轉過身,發現大個兒就站在自己身后,肩上還扛著樹苗和鐵锨,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
大個兒費力地翕動嘴唇,居然說出幾句完整的話來,“北、北面有敵人,止步邦……危險,要反抗……拿起武qì反抗。”
雷馳呆住了,沈老爹也抬起頭,用渾濁的眼睛看向大兒子,“你說啥?”
“呵呵,野林鎮,呵呵,媳婦跑了。”
雷馳反應過來,跑出沈家的小院,向路上的居民喊道:“集合,全體集合!這是雷部眾的號召,集合!帶上你們的逼ngqì和盔甲,別再做夢了,保護止步邦!”
雷馳一邊跑一邊向所有居民重復這句話,他跑回家,看到妻兒都門在門口,驚慌地向外遙望。
北方的轟隆聲仍未停止。
雷馳沖進柴房,找出幾件黑木逼ngqì和散落的褐木盔甲,出門之后扔給呆若木雞的兩個兒子,“準備戰斗。”
午時之前,止步邦的大部分青壯年男子和一部分女子聚在了王宮空地上。
這里曾經是王宮,如今只剩下一片殘破的石塊,仍然是止步邦最dà的空地。
雷馳站在一塊石頭上,手里握著一桿黑木長槍,身上套著幾件簡陋的甲衣,他跟雷部眾簡單地商量了一會,沒有推辭就擔任了講話者,他比任何時候都相信自己負有某種不可推卸的重要職責,因為他有一個叫慕行秋的哥哥。
人群黑壓壓一片,目光里盡是驚慌與困惑,北方的轟隆聲越來越響,地面雖然紋絲不動,天空卻有些搖晃,看上去比幾天前的地震還要怪異。
“回想一下,三十多年前,咱們當中的大部分還是奴隸與百姓,被困在島上為火樹王賣命,你們還想回到那種生活中去嗎?”
三十多年前的百姓大多已經老了,卻有相當一部分魔奴正值壯年,立刻在雷部眾的帶領下大聲喊出“不想”。
“那就跟我去戰斗,保護止步邦,保護妻兒老小,保護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
歡呼聲響起,成片的黑木逼ngqì刺向天空。
可是也有人感到不解,“跟誰戰斗?你怎么知道北方的轟隆聲就一定是來攻打止步邦的敵人?沒準只是一場意外,待會就會消失。”
雷馳舉臂指天,“我聽到了我哥哥慕行秋發來的提醒,如果你們還記得這個名zì,就會明白止步邦真的面臨危險。”
雷馳另一只手里的黑木長槍突然發生變化,一尺多長的槍頭由黑變紅,似乎有熱氣咝咝散發。接著,其他人類與妖族手中的逼ngqì也都發生類似的變化,于是他們全都相信了。
止步邦特有的暖風吹過,三千多名人類與妖族戴上各式各樣的頭盔,雙手握住刀劍,由農夫變成了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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