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勇清楚記得自己被叫去面見舍身王的場景,去之前他詫異于自己竟然能得到老王的垂青,見過之后則詫異于老王居然會親自布置如此簡單的任務。¤頂點小說,
從那時起他就有預感,西海止步邦里或許藏著非常重要的秘密。
舍身王前些年身體欠佳,甚至引出幾位王子提前爭位的丑聞,可是拓勇進宮時見到的舍身王卻非常健康,腳步輕盈得像是十幾歲的少年,頭上生出了縷縷黑發,臉上的皺紋似乎正在被拉平,總之,舍身王重煥青春——據說這是投靠望山魔道士所獲得的獎賞,拓勇卻覺得另有原因。
大概是一年零三個月之前,舍身王從數量眾多的拓氏王族子弟當中選出五十名,由一位宮中妖術師傳給他們一套全新的修煉法門。
拓勇有幸入選,他練得極為刻苦,幾乎是沒日沒夜,一方面他希望能獲得賞識,另一方面他也的確喜歡上了這套法門,覺得它比常見的煉妖之術要有效得多,他感到費解的是這么好的東西為何長久以來秘而不宣。
十個月之后,拓勇在絳宮里煉出一枚妖丹。
妖丹通常是得到強化的某個器官,絳宮的位置大至與心臟重合,但它不是心臟,它與泥丸宮、下丹田一樣,是一處無形的駐丹容器,在這里生成妖丹,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拓勇正是因此受到舍身王的召見。
舍身王夸獎了拓勇的努力,然后命令他帶領五千妖兵去“肅清西海”,并找出止步邦的位置,就這么簡單。
可是一個神秘的聲音卻在幾個時辰之前告訴拓勇,一切并不簡單。
神秘聲音自稱是拓氏遠祖,嚴厲地命令拓勇殺死剛剛落網不久的小俘虜,拓勇的第一反應是執行命令,可是執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反悔了。
身為王族支系子弟,拓勇知道擅做主張會帶來多么嚴重的后果,就算腦子里的聲音真的來自某位“遠祖”,他也應該先將這件事情向舍身王稟報。
懷有野心的拓勇還有一個想法:絳宮妖丹、止步邦、腦海里的神秘聲音沒準互有聯系,如果能夠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他可能會立下更大的功勞。
所以他違背“遠祖”的命令,沒有立刻殺死慕冬兒,并且想法已經越走越遠,覺得能從固守孤島的楊清音母子嘴里問出一切秘密。
白衣道士申忌夷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劃。
拓勇將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了,講述時目光片刻不離申忌夷。他有一種直覺,這位看上去非常和藹的道士,是個狠角色。
申忌夷時不時點頭,鼓勵半妖說下去,聽完之后他說:“勇將軍不介意我檢查一下你的妖丹吧?”
“我一直覺得絳宮妖丹不同尋常,能得到申道士的檢查,乃是我的榮幸。”拓勇心中越是害怕,表面上越是恭謹有禮。
慕冬兒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對申忌夷佩服極了。這位白衣道士什么都沒做,只是走進來亮出一條冰火小龍,就讓半妖將軍服服帖帖,有問必答。
申忌夷是名正統道士。不會直接伸手檢查一名妖族,而是召出一盞油燈護在胸前,然后左手持銅鈴,右手拿銅鏡。叮叮的鈴聲中,銅鏡發出一束光照向拓勇的胸膛。
拓勇扔掉手中的骨杖,雙手按在桌子上。全身微微發抖,鈴聲令他心煩意亂,真想發出一聲怒吼,然后跑得遠遠的。
只有更深的恐懼才能將他留下。
慕冬兒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銅鈴,它里面有鈴舌,可是無論怎么搖晃也從來不響,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他控制頭頂的道火時更加順心如意。他還是比較喜歡申忌夷手里的銅鈴,母親有不少類似的小東西,據說都是道統法器,卻從來不給他玩。
在拓勇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煩躁之前,申忌夷結束了檢查,收起三件法器,微笑道:“恭喜,閣下的絳宮妖丹居然有幾分道統內丹的樣子,當然,它更像散修內丹,雜而不純,能夠生發妖力,也能通過修行逐漸增強,算是不錯了。”
拓勇出了一身冷汗,僵硬的臉上勉強擠出笑容,“散修比不上道士,半妖比不上散修,我這枚小小的絳宮妖丹,能與純正的道統內丹有半分相似,已屬天大的幸運。”
“你的修煉法門,我要一份。”申忌夷不像一開始那么客氣了。
“是是,要我現在就寫出來嗎?”
“不急。”申忌夷尋思片刻,他可以直接奪取半妖的記憶,但是沒有必要這么做,施法進入別人的頭腦要冒一定的風險,只有念心科弟子才會樂此不疲,“舍身國選了五十名王族子弟修煉新法門,有多少半妖像你一樣煉出了絳宮妖丹?”
“我們不在一起修煉,我對其他子弟的情況不太了解,據我所知,差不多都成功了,只是時間有早有晚,我算是比較晚的,其他子弟大都被派去隨軍作戰了,還有幾名子弟在繼續修煉。”
申忌夷心中略感吃驚,就算是散修內丹也只有少數凡人能夠煉成,絳宮妖丹雖然不強,但是妖妖可以修煉,卻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難道舍身國有辦法提前選出適合修煉的妖族?
申忌夷沒有顯露出自己的心事,對慕冬兒說:“準備好回家了嗎?”
“這就可以走了嗎?母親肯定擔心我了,她一擔心就會教訓我,還會沒收我的銅鈴,申道士——我應該叫你申道士吧——你能幫我求情嗎?”
“我可以試試,但是你母親可不容易被說服。”申忌夷微笑道,沒有特別注意慕冬兒手里的銅鈴。
慕冬兒嘆了口氣,“也是,禿子每次都替我求情,沒有一次說服母親。”
申忌夷右手捏法訣,在劍鞘上輕輕劃過,兩名人類和一只妖族瞬間移出船艙,相互間沒有任何接觸。慕冬兒發現不用施法就能飛行,忍不住哇哇大叫起來。
拓勇回頭望了一眼已在數十步以外的戰船,心中一寒,甲板上值守的數十名妖兵與妖術師都已倒地而亡,下層的二百余只妖族大概也不能幸免。
道士還是那么強大,拓勇肝膽俱裂,要不是有申忌夷施法帶領,早就掉進了海里。
申忌夷只瞬移了一次,剩下的路程還是以飛行完成,白衣飄飄,腳下踩著古樸無華的長劍,令拓勇膽寒,讓慕冬兒羨慕。
“母親不肯給我任何法器,就連這個銅鈴也是偶爾才讓我玩一會,所以我飛得不夠快,要不然我能打過半妖……”慕冬兒在崇拜對象面前有些嘮叨,恨不得將心中所有事情都抖落出來,征求意見。
申忌夷一直面帶微笑,不得不回答的時候就敷衍兩句,聽上去玄奧艱深,其實沒有任何實質內容。
拓勇在一邊看得明明白白,申忌夷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小孩兒,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但道士擅長掩飾,只有常年遭受冷眼的王族支系子弟,才能從種種細枝末節中看出真相。
黃昏時分,他們到達了鎮魔島,島上一切未變,人卻都沒了,楊清音、小蒿、禿子和飛飛全不見了。
慕冬兒到處叫嚷著找人,申忌夷站在岸邊遙望北方平靜的海洋,拓勇站在他身后,突然又感到一陣頭痛,比之前的哪一次都要劇烈,忍不住叫出了聲。
“嗯?”申忌夷頭也不回地發出疑問。
“遠祖……遠祖又向我發出命令,這回是讓我不要殺死慕冬兒,這個……還好我之前沒有遵守他的指示。”拓勇對這位神秘的遠祖有點不以為然了。
申忌夷沒出聲,似乎覺得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
慕冬兒跑回來,“真是奇怪,大家都去哪了?”
“我猜是去半妖的港口營救你了。”申忌夷轉過身,臉上沒有微笑,對拓勇道:“將你的修煉法門寫出來。”
拓勇隨身帶有筆紙,立刻取出來,不敢走遠,跪在地位,一筆一劃地書寫修煉法門,他已經怕得要死,一點也不覺得這套法門有什么可貴,因此沒有半點隱瞞。
“申道士,你能帶我去找母親嗎?我不想讓她太著急。”慕冬兒自己著急了。
一向好說話的申忌夷這時卻搖搖頭,“你母親很快就會回來的。”
“哦。”慕冬兒沒再糾纏,跑到附近的亭子上面,向南方的海洋望去。
大概半個時辰之后,拓勇將修煉法門寫完了,不多,以蠅頭小楷寫在五張紙上。
申忌夷接過紙張,一眼沒看就卷起收在袖子里,然后盯著拓勇看了一眼。
天色已暗,拓勇被盯得心里發毛,突然間后悔將修煉法門寫得太快了,自己若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恐怕小命不保。
“你能對‘遠祖’說話嗎?”申忌夷問。
“什么?遠祖能對我說話,我從來沒對他說過,但他好像能看到我的某些想法,因為……他知道慕冬兒的名字,還知道我不肯殺人,為此訓斥過我……”
“好。”申忌夷想了想,淡淡地說:“把這幾句話記在腦子里,一個字也不要忘:慕行秋,牙山申忌夷剛剛救了你兒子慕冬兒,他要跟你說話。”
拓勇大吃一驚,他聽說過慕行秋的名字,卻不知道這跟“遠祖”有什么關系,而且申忌夷的這幾句話聽上去像是一種威脅。
慕冬兒站在亭子頂上,一個字也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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