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中突然跳出來一名全身光芒四射的道士,一堊手握劍,一堊手持鈴。
劍光仿佛一柄柄彎刀,斜斜地向四面八方散發,每一次的角度、方向都不相同,卻都能掠過小半座皇京,朝極遠方進發,速度越來越快,直到視線極限之外仍不停止。
鈴聲陣陣,與劍光同時擴散,不分彼此,每一下都動人心魄,卻令獸妖倍感痛苦,原本還能勉強停在空中,現在都跟半魔一樣紛紛跌落。
辛幼陶和小青桃卻感到身心愉悅,光柱對他們的吸力消失了,隱隱還有反哺之意,兩人穩穩地飄在空中,幾乎不用施展法術。
殷不沉屬于半妖,飛霄是純粹的異獸,對劍光和鈴聲的反應如出一轍:心慌意亂,感到明顯的頭暈,身體劇烈地顫抖,似乎也要像獸妖一樣跌向地面,可是稍微運功抵抗,就能極大地緩解癥狀,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感到愉悅。
秦先生的指甲用力過度,蠟燭一下子折斷,他抬起頭,望著那名光芒四射的道士,慢慢地想起一些極遙遠的往事,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神情。
道士的劍光和鈴聲發出三十三次之后停止了,身上的光也消失了,可是后心的位置上仍有一條細細的光線與數百步之外的光柱相連,他的劍變成了純白色,鈴鐺仍是火焰狀,這是一只流火金鈴。
道士三十歲左右,長著一捧濃密的黑須,五官如同刀削斧砍一般棱角分明,施法之后他閉上雙眼,右手護持下丹田的位置,白劍筆直豎起,高出頭頂兩尺左右,左臂平直伸出,手中流火金鈴朝下,右腿略微彎曲,左腳踝搭在右膝之上,擺出一個奇怪的姿勢,進入存想狀態。
他從周圍沒有察覺到危險。
“這是哪一位?”殷不沉顫聲問道。
辛幼陶和小青桃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一名全然陌生的道士,卻在他們心中激發了極強的親切與信任感。兩人并肩飛到道士身前三十余步的地方,位置略低一些,雖然沒接到任何要求,卻自動做出護法的準備。
地面上,獸妖們蜷成一團,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獸妖向來勇敢聞名,寧愿自殺也不肯屈服,此時卻軟弱得像是一群被貓逼到絕路的老鼠,明明已經恢復妖力,也不敢反抗,甚至不敢逃走。
只有裴子函站起身,他的心也在顫抖,因為太恐懼而不能施法,可他還能站立,而不是趴在地面上,甚至還能張口說話,“起來,我的戰士,這只是一名道士而已,我們……我們……”
突然間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何而戰、為何來到皇京,魔念消失了,他帶領獸妖為之奮戰、犧牲的目標突然變得愚蠢不堪。
裴子函羞愧難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骷髏一樣的臉上毫無表情,兩眼卻已失魂落魄。
昏迷的半魔醒來了,身體比獸妖抖得更嚴重,因為他們變得太“正常”了,直接恢復到多年以前未被魔種選中時的狀態,他們現在又是普通的人類與妖族了。
半魔如夢初醒,可他們留戀那場夢,即使在夢里他們遭遇慘敗與拋棄,不得不在最陰暗的地下東躲西藏,卻仍然擁有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們躲避強者的同時,仍然可以俯視蕓蕓眾生,突然間,一覺醒來,他們又回到蕓蕓眾生中間,全身上下找不出半點特異之處。
近百名半魔哭了,先是一個,接著是全體,跣足而坐,以手捶地,很快就變成號啕大哭,不管是年紀輕輕,還是頭發花白,都為夢醒而心碎不已。
一片哭聲中,皇京居民陸續走出家門,昏迷者醒來了,與半魔正好相反,他們睜眼之后走進的是一場荒誕的夢:皇京受損程度不是特別嚴重,起碼沒到滿目瘡痍的地步,可是符箓之城沒有了符箓,就像是一棵參天堊大樹沒有了根,長得越高看上去越岌岌可危。
這不是他們昏迷之前的城市,居民們茫然若失,街道上似乎更安堊全一些,他們成群在聚在一起,抬頭仰望那沖天而起的光柱和幾名奇怪的陌生者,好在首席大符箓師和修士團裴帥還在,受這兩人的影響,皇京居民對空中的道士不自覺地產生了好感,誰也沒有逃跑。
不少符箓師驚訝地發現背上的祭火神印和身上的符箓都沒了,消失得干干凈凈,街上還剩幾張符箓,法力也都弱得不堪一用。修士們則更加恐慌,他們辛辛苦苦修成的內丹,令他們區別于眾生的最重要標志,如今不是徹底消亡,就是大幅減弱,不過他們沒像半魔那樣號啕大哭,心中仍存著一線希望,因為裴帥還浮在空中。
整個皇京的居民幾乎都出來了,一塊仰頭觀望,卻幾乎沒人詢問或議論,只是偶爾有人看到獸妖和裴子函的骷髏臉時,會嚇得大叫一聲,跑出兩條街匯入人群之后也就不怕了。
他們都在等,雖然沒人發出命令,他們都在等,只是誰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皇宮內院里,慈皇和熏皇后也在侍衛的簇擁下走出房間,站在庭院里仰望天空,他們兩人站在圣符皇朝的權力巔峰,一舉一動備受關注,一道命令就能影響到眾生的命運,就在昨天夜里,他們還是舞臺上最重要的角色,上演政變與粉碎政變的重頭戲,此時此刻,皇帝與皇后卻與普通人類沒有任何區別,懷著惶惑與崇敬的心情觀瞧那個真正的“神”。
道士早已停止施法,所有凡人仍然覺得這就是神,能夠決定生死存亡的神,他們隱約覺得自己等待的就是這個——神的宣言。
殷不沉心中沒有充滿神的光輝,他還跟平時一樣,目光東瞧西望,急切地尋找一切可疑跡象,以判斷眼前的局勢,一會之后,他小聲說:“魂先生,你還要蠟燭嗎?”
慕冬兒沒有醒來,與那條細若游絲的光線仍然相隔一尺有余,秦先生呆呆地看著那名道士,喃喃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呵呵,道尊若是這里,肯定有一堆話要說,他最不喜歡‘來不及’這三個字。魂先生,你認得這名道士吧?”
“何止認識。”
殷不沉仔細在聽,秦先生卻不肯繼續說下去。
“這名道士危不危險啊?咱們要不要先逃——這也是道尊不喜歡的說法——先撤退啊?”
“退?退到哪里?”
“天下之大……去找靈王和其他豢獸師,道尊自己總會出來的,他那么厲害,還有左流英和老君跟他在一起,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十三萬多年,他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力量改變眾生與萬物……沒有做不到事情……想一想,努力想一想……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殷不沉開始覺得魔魂失去理智了,看樣子從光柱里飛出來的道士不會為難辛幼陶和小青桃,更不會加害熏皇后,他沒有理由再留下去了,于是與飛霄對視一眼,調轉方向,準備悄悄離去。
“你學過正法七元?”秦先生突然看向殷不沉,雙眼出奇地發亮,將半妖嚇了一跳。
“正法七元?”
“你們叫它魔尊正法。”
“學過……一點,是道尊獎勵給我的,幾篇而已,不是全部,所以我們沒敢練得太深,只在煉獸之法里加入一點兒。”
“這就夠了,你有魔族法力,我教你一套簡單的法術,向他施展。”
“誰?那名道士?別開玩笑,你沒有看到他的本事嗎?我……”
“我看到了。”秦先生嚴厲地說,“白劍、火鈴三十三動,日落之前,將帶回眾生最為清晰的記憶,到時候他對這個世界近乎無所不知,子夜之前,他能吸收道劫的大部分力量,達到圓滿之境。留給你的時間就這么一點。”
“我?”殷不沉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重要,扭頭看了一眼,時間過得飛快,離天黑大概不到半個時辰了。
“就是你,你能令他心境波動,給我創造一次機會。”
“什么機會?”殷不沉越來越不安,飛霄更是驚慌,可是沒有殷不沉的頭腦,它不能施展復雜的法術,只好留下,卻通過靈犀一遍遍催促殷不沉快走。
“我要對慕冬兒的肉身最后一次施法,強化它對魂魄的感應,好將慕行秋他們放出來。”
殷不沉咽咽口水,“非得是我嗎?其實……您這么厲害了,那個道士又一動不動……”
“失去這次機會,你以后怎么向靈王交待?”秦先生的目光更加嚴厲,片刻之后他換上冷靜的語氣,“我會補全你的正法七元。”
“真的?”
秦先生不語,殷不沉與飛霄又互視一眼,重重地點頭,“好,那就拼了,那個……過后咱們還來得及逃走吧?”
“你附耳過來。”秦先生顯得很急迫,沒有回答殷不沉的疑惑,而是直接悄聲向他傳授法術,“記住了嗎?”
“倒是挺簡單,沒想到魔尊正法還能這么用……”
“出招。”秦先生命令道,十三萬多年來,即使時刻都處于道統的追殺之中,他也從來沒有如此急迫過。
殷不沉習慣于屈從強者,立刻施展剛學的法術,這是一招幻術,跟他了解的妖族幻術以及見識過的念心幻術、道統幻術都不太一樣,要用到一點魔族法力,這世上還真沒有幾個人能施展,半魔和入魔都沒學過魔尊正法,即使沒有失去力量,也不能施展這道幻術。
幻術無形,靜悄悄地飛向那名正在存想的道士,相距十步的時候,道士周身突然放出一團極強的光芒,籠罩十步之內,光芒表面飛快地閃現著人像,都是道士裝扮,地面上的人類頓時心驚膽戰,空中的辛幼陶和小青桃卻大吃一驚,因為他們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這些人應該正躲在道統的藏身之地。
殷不沉更是吃驚,有點后悔參與這樁事情了。
秦先生縱身一躍,跳到數尺高度,身軀卻又掉在了龜背上,軟弱無力,連呼吸都沒有,好像已經死了。
他要的機會就是這個,他要以魔魂激發慕冬兒肉身的感應能力,他要救出慕行秋,告訴他魔劫的主人并非道統三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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