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昊從來沒有如此迷茫過,他自認為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可是最近一段時間里卻一點主見都沒有,只覺得周圍發生的事情全都難以理解:新祖師處處可疑;宗師出爾反爾,先是拉攏他一塊反對祖師,幾個月過去,卻是不了了之;左流英更是令人無從捉摸,竟然成為祖師的代言人。
道統本該透明如水晶、厚重如大地,現在卻更像是云霧繚繞的奇峰,高則高矣,卻讓人看不透。
最讓沈昊費解的是,絕大多數道士對此竟然無動于衷,他們還跟從前一樣專心存想,對修行進展頗為滿意,對祖師更是感激不盡,在他們眼中,道統即將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
沈昊做不到,他甚至無心修行,內丹一直沒有得到提升。
“告訴我,慕行秋能承受多大的打擊?”
現在,他站在左流英對面,被要求回答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他還活著?”沈昊心中突然感到一陣輕松,正是在這種迷茫的時期,他分外懷念從前的好友。
“洞里沒有生與死。”左流英說。
沈昊想了一會,抬頭道:“我腦中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有必要非得說出來嗎?”
“記憶并非一個人的全部,臨機決斷更能顯露真實面貌,許多人只是沒有這個機會而已。”
沈昊不覺得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算什么臨機決斷,微微皺眉道:“寧折不彎,慕行秋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你說他能承受多大的打擊?只要不死,他就不會在任何打擊下屈服。”
左流英點點頭,“我要給你安排一項任務。”
沈昊的眉頭皺得更緊,“我是龐山道士……你說吧,我會去做。”
“去把辛幼陶和裴淑容的人頭取回來。”
“什么?”沈昊大驚,“他們二人何罪之有?”
“他們拒絕回歸道統,此其罪一,他們將去投奔望山的楊清音,此其罪二,有這兩條就夠了。”
沈昊堅定地搖頭,“這兩條都不是罪行,祖師從來沒說過當過道士的人必須回歸道統,楊清音也不是道統的敵人,投奔她是辛幼陶和小青桃的自由,而且……他們離開皇京不是你的主意嗎?”
“我不會給辛幼陶這種人出主意。”左流英頓了一下,“是否回歸道統乃是一次考驗,如今考驗已經結束,拒不回歸即為罪。現在的望山是妖族的地盤,楊清音與妖族勾結的跡象非常明顯,明日天一亮,道統和圣符皇朝將同時宣布五大妖王的名單,楊清音自稱靈王,名列其中。所以,等你追上辛、裴二人的時候,他們即已犯下不可赦之罪。”
沈昊難以置信地看著左流英,即使祖師真要滅絕眾生,他也不會如此驚訝與意外,“你……你……”他有許多疑惑要問,最后全都放棄了,再次搖頭,更加堅定,“如果我能騙過你的話,我會假裝同意,可我沒這個本事,所以我只能拒絕。”
“你拒絕?”
“我拒絕這項任務,我不會去殺無辜的朋友,這就是我的回答,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我的決定不會改變,或許這才是你說的臨機決斷吧?”
“你還有選擇:明天入夜之前,你若帶回辛裴二人的頭顱,心劫自解,修行從此一帆風順,你若帶不回來,洞就是你的歸宿。”
沈昊兩步邁進房間,橫眉立目,“殘殺同道、勾結妖魔、禍害凡世,三項罪名我犯了哪一項,你要關我進洞?”
“從現在開始,增加第四罪:違背祖師旨意。”左流英平淡地說。
沈昊真想撲上去狠狠打上一拳,可他知道那沒有用,他連左流英的衣角都碰不著,“你不是祖師。”
兩人對視了一會,沈昊轉身走出房間,那已經不是他認識的左流英,更像是一名冷酷無情的入魔者。
左流英的右手仍然舉過頭頂,像是在抓著什么,目光卻轉向角落里的香爐,“當然,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可這對你并無壞處。”
左流英收回右臂,攤開手掌,一開始手心里什么也沒有,慢慢多出一個銅葫蘆,這是真正的洞,而不是飄在半空中的法身。
“慕行秋,你還活著,很好,我是左流英。”他對銅葫蘆說。
洞里的慕行秋就在這時從申庚嘴里聽到這句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在無遮之地,發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這不是殺死昆沌要來救我吧?”
慕行秋的語氣里帶著嘲諷,他不可能完全擋住洞的影響,所謂的安靜只是讓他勉強能夠控制住心中澎湃的情緒而已。
“你沒猜錯。”
“那我接著猜,你回歸道統投靠昆沌了,對吧?”
“沒錯。”
“咱們當初一塊制定計劃的時候我還想,算無遺策的左流英要做點什么呢?與昆沌斗一次法就結束了嗎?我早該想到的。”
“想到了也沒用,你我二人的選擇都是必然的結果,你只能進洞,我只能投靠昆沌。”
“或許反過來也行。”慕行秋還沒有進行存想,心情不是特別好。
“不堊行,我擋不住洞的法術,你也無法取信于昆沌。”
“一派胡言!”慕行秋怒聲叫道,“不要再裝作無所不知了,左流英,洞里的情況跟你想象得根本不一樣,想找到念心科傳人必須先經歷身魂分離,然后以殘魂進入無我之地,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
“意味著你要么拿不到念心幻術的法堊門,要么拿到了卻不能修煉。”
慕行秋大笑,此時此刻,他對左流英的恨意不比對申庚更少,又想沖上去將那具身軀撕個粉碎,他強行忍住,盤膝坐在半空中,準備進入存想,“其實這沒什么,整個世界都歸昆沌所有,我又何必在意一個左流英?有什么招,你盡管施展出來吧,我接得住。”
“那就好。阻風山萬子圣母、望山楊清音、野林鎮異史君、舍身國新王、南海元騎鯨并稱五大妖王,是人類最大的威脅,十年之內他們將被一一消滅,從者皆殺,為首者將被送進洞,無論他們是不是道士。”
“楊清音……”慕行秋只注意到這一個名字。
“昆沌親自去望山對付那一小群人了,他不喜歡偶然,慕冬兒和霜魂劍引發意外的可能最高,所以他要最先剪除。”
“謝謝。”慕行秋說,閉眼存想,對左流英的恨意突然間消失無蹤。
左流英的法術退出洞,申庚一無所知,仍處于存想狀態。
站在房間中堊央的左流英輕輕嘆了口氣,慕行秋大概是唯一能準確理解他現在狀況的人,“奴仆三心二意、部屬更在意回報、忠誠者總會懈怠,只有敵人才是最好的幫手,他們永不疲倦,盡一切努力不犯錯。”
左流英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他默默地計算時間,再過幾天,他就可以按照約定去探望曾拂與麒麟了。
左流英施法進入洞的時候,沈昊正在快速飛往城外,既然左流英沒有限制他的行動,他就得做點什么。
春天到了,積雪半融,空氣中混雜著冷熱兩種氣息,沈昊無心感受,在夜色中越飛越快,終于在后半夜追上那一隊離開皇京的人。
隊伍不大,只有不到一百人,大都是符箓師,修士寥寥無幾,他們從祖師的法術中獲益更多,自然輕易不愿離開。
辛幼陶拜訪左流英之后想了很久,最后他破天荒地決定破一次例:遵從直覺而不是事前制定完整的計劃。
他的直覺就是遠離皇京和昆沌,越遠越好,由于沒什么準備,他能帶走的只有小青桃和一隊對他忠心耿耿的符箓師。
十輛飛行馬車帶著他們一路向北,最好能直接到達望山,如果不能,辛幼陶也希望離皇京遠一點。
殿后的馬車發出警示,辛幼陶和小青桃飛到空中,遠遠望見沈昊,辛幼陶笑了,命令符箓師取消警示,“我已經向你告別過了,你這樣追上來,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沈昊飛到辛幼陶面前,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因為直到這時他心里還在猶豫,一個聲音不停地提醒他:左流英不會開玩笑,真的會將他關進洞,這一切都值得嗎?
見到辛幼陶和小青桃一剎那,沈昊終于有了肯定的答案。
“不要去望山,來不及。”沈昊說。
“發生什么事了?”辛幼陶看出沈昊神情不對,收起臉上的笑容。
“道統和圣符皇朝即將宣布你們兩人有罪,望山太遠,你們趕不到,去野林鎮吧,據我所知,道統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進攻那里。”
“有罪?什么罪?”辛幼陶吃驚地瞪大眼睛。
“這不重要,現在這個世界已經沒什么規則。用你們最快的速度去野林鎮,留在那里,然后……”沈昊點下頭,轉身飛走了,他不知道“然后”的事情,也不想待得太久,讓自己的堅定再次發生動搖。
“沈昊這是怎么了?”辛幼陶莫名其妙,過去的幾個月里他與沈昊經常見面,恢復了友情,因此才會向他告別,結果卻引來一次奇怪的送行,“我還想再次拜托他照顧熏后呢。”
“聽他的話,趕快去野林鎮吧。”小青桃感受更多的是緊張。
沈昊飛往皇京,他不想束手待斃,也不想就這么叛逃道統,他還是道士,要以自己的方式面對左流英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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