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正在吞噬家園,幸存的居民們松散地站在附近,靜靜地看著自家的財物和親人化為灰燼,臉上無悲無喜,而是一種茫然不解的神情,有些人手里明明拎著水桶也不上前救火,更多的人兩手空空,好像這場火與自己完全沒有關系。
小鎮的人口本來就不多,這時只剩下三四百人,像是孤島上從來沒見過猛獸的小動物,呆呆地看著它耍威風,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大難已經臨頭。
人類與妖族正在遠方準備進行決戰,鎮里的官差一如既往地欺壓百姓,可這都不是致命的問題,決戰肯定會勝利,只是誰能有幸活著回來的問題,官差也好打理,該付出多少代價大家心里都有數。
災禍怎么會莫名其妙地降臨呢?百里之外的皇京和道統塔呢?道士們不是正在保護所有人類嗎?近一年來,從那里傳來的法術令凡人心曠神怡,更令他們相信所有的難題終將得到解決,結果突然蹦出來的卻是滅亡。
道統塔的法術昨天夜里已經消失,修行者感受清晰,凡人卻一無所覺。
火勢漸弱,夜色重新露出冷冷的面容,像是在無聲地嘲諷人類的無知。眾人這才發現,災難從發生到結束,只用了不到三個時辰。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鎮守大人呢?那些公差呢?他們應該知道點什么吧。”
“都死了,我親眼看見衙署接連被兩團火球擊中,里面的人一個也沒逃出來。”
“家里就我一個跑出鎮子,當家的回來,我可怎么交待啊,嗚嗚……”
“羅老頭兒,這不是你兒子嗎?他不是……他不是幾個月前已經死了嗎?”
“一把火又給燒活了,瞧,不只我兒子一個活了。”
雖然沒得到任何解釋,幸存者們卻終于擺脫茫然,顯露出七情六欲,有人跺腳罵街,有人放聲痛器,有人深感慶幸,有人沖進鎮里的廢墟,想找點可用的財物。人群中有幾余名年青人特別引人注意,他們本應參軍的,卻都先后得病亡故,或者因為種種原因下落不明,如今卻都活生生地站在這里。
官府的人都燒死了,百姓自然不會多管閑事。
遠處飛來三道身影,一人落地,另外兩人守在半空中。
“是符箓師!”人群呼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情況。
落地的符箓師四十歲左右,頭戴七重冠,在龍賓會里應該是一名重要人物,舉起雙手,威嚴地說:“聽著,方圓五百里之內都受到了攻擊,五百里以外的情況還不清楚,但是皇京還在,大家都去那里避難。”
眾人的問題更多了,“這些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妖族攻來了嗎?”“慈皇、熏后知道這些事嗎?”“道士們怎么不救火?”
七重冠符箓師一揮手,略帶怒意地說:“我沒工夫跟你們解釋這些,還想活命的就往東邊冇去。龍賓會征召勞力,十五歲以上、四十歲下的人都站出來,不分男女。”
“什么?連女人也要當勞力?十五歲還是孩子啊。”
七重冠勃然大怒,往地上扔下一張紙符,一股濃煙沖起十余丈高,百姓們全都閉嘴了,他們早已習冇慣服從官府的命令,若是有漏洞可鉆,自然不會放過,但是當著官差的面,誰也不敢反抗。
符箓師不是官差,他們比官差的地位更高。
幾名躲過征兵的青年人最先走到符箓師指定的地方,臉色蒼白地頻頻回望父母,接著是二十余名青年女子。人群中還有一些少男少女,盡量曲膝顯得矮些,卻都被七重冠指出來。
“他才十四歲,符箓師大人,才十四歲,他有一個哥哥已經被圣符軍征走,我家男人剛被燒死。”一名老婦哀求道。
“個子夠高就行。”七重冠推開糾纏不休的老婦,祭符變出三根長長的圓木,命令被選中的勞力都坐上去,“這是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戰,敵人來自四面八方,誰都躲不過,人人都要參加,今天是他們,明天就是你們。”
空中、地上的三名符箓師同時祭符,帶著將近五十名青年男女升入空中,向西南方飛去,圓木上的凡人大都是平生第一次上天,嚇得一動不敢動,甚至沒法回頭望一眼親人。
這次征召為時甚至短,跟火焰攻擊一樣突然,而且不合規范,連人名都沒記錄,直到符箓師消失,百姓們才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追問了。
再度失去親人的家庭放聲痛哭。
“別哭了,去皇京吧,沒準在那里能見到他們。”
“可是符箓師帶著他們往西南飛,皇京不是在東南邊嗎?”
“大概是去別的村鎮繼續召人吧。”
剩下的人沒有別的選擇,只好帶上僅剩的不多財物,稀稀拉拉地走上前往皇京的官道,一會傷心地痛哭,一會惶惑地唉聲嘆氣,若不是前方還有地方可去,他們真的要崩潰了。
天亮的時候,一小隊騎士從皇京的方向疾馳而來,百姓們讓在路邊,心中生出一股希望。
一共十名騎士,九名黃符軍士兵和一名身穿鐵甲的五重冠符箓師。
“爾等百姓,欲往何處?”五重冠符箓師文縐縐地問,他很年輕,大概二十三四歲,生著一張貴族的精致面容。
“去皇京避難。”有人怯怯地回答,雖然龍賓會地位更高,百姓還是比較懼怕穿盔甲的士兵,如果有配刀的公差,他們就更怕了。
五重冠眉頭微皺,等百姓聚過來一些才大聲道:“昨夜道統塔傾覆,皇京已毀于天火,我符氏皇族幸免于難,已在此地三十里外建立營地,爾等可去投奔。”
這個消息一下子讓人群炸開了,將十名騎士團團圍住,后面的百姓也都匆匆趕上來。
“你們不是說皇京沒事嗎?”“征走的人呢?”“還我兒子!”“還我女兒!”
五重冠沒經歷過這種事,臉色發紅,說出的話根本沒人聽,最后是九名士兵拔出符箓長劍,百姓們才停止圍攻,還是有不少人在哭。
五重冠稍稍松了口氣,“爾等休要驚慌,且聽我一言。皇京罹災,生靈涂炭,符氏皇族力挽狂瀾,拯萬民于水火之中,唯龍賓會數十宵小,趁此國冇難欲自立門戶,我乃皇族符臨,奉命追捕逆賊。”
眾百姓呆呆地看著年輕騎士,一句話也沒聽懂。
五重冠不得不改換說話方式,“龍賓會數十名高等符箓師背叛圣符皇朝,他們帶走你們的親人,絕無好意。”
人群安靜了一會,忽然間哭聲震天,最壞的事情發生了。
五重冠不停地擺手,示意百姓止住哭聲,“符箓師逆賊逃往何方?待我率兵前去捉拿。”
大家聽懂了這句話,紛紛指向西南方,有一名百姓不那么輕信,壯起膽子大聲說:“那三個符箓師會飛,你們不會——打得過嗎?”
“逆賊心虛,怎敢抗拒圣符軍?”
百姓們沉默了,他們不懂法術,分不太清誰強誰弱,可是從這位皇族符臨的話里,他們聽不出勝利的可能。
符臨察覺到百姓的不信任,心中微惱,揮下手,身后的九名士兵沖上來,驅散人群,符臨策馬前走,暗下決心,一定要將背叛者一舉拿冇下。
逃難的百姓不是老人就是小孩,符臨看冇到兩個例外,一個衣裳破爛、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和一名年輕貌美卻穿著火焰道袍的女子,女子躲在男子身后,不像夫妻,也不像主仆,倒像是拐帶人口。
若在平時,符臨一定要管這件閑事,今天卻有要務在身,心中稍做猶豫,還是加速離開了,對那名女子的遭遇深感同情。
逃難的百姓陷入慌亂,一些人繼續前行,希望皇族營地真的存在,另一些人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羅氏老兩口沒動,老太婆哭哭啼啼,老頭子焦躁不安,好不容易留下兒子在家,沒想到竟然被龍賓會的符箓師騙走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去當兵,起碼能逃過這一劫。
危急時刻,有些人的腦筋轉得更快,羅老漢也看見了站在路邊的一男一女,他們在難民當中顯得太年輕,而且臉生,沒人記得他們是怎么混進隊伍的。
羅老漢記得那身破破爛爛的衣裳。
他推開老太婆的手掌,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大步走向那兩人,眼睛一眨不眨,生怕轉眼間他們就會消失。
老太婆停止哭泣,驚訝地看著丈夫的身影,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我認得你,你是……你是慕行秋?”羅老漢相信方圓幾十里之內再找不出這么破爛的衣裳。
慕行秋嗯了一聲,左流冇英讓他另起一個新名字,可是對方記得他,自然沒必要瞎編。
“你變得不一樣了。”
“嗯。”
“殺死女妖了嗎?”
慕行秋指了指身后的守缺。
羅老漢大吃一驚,他想起來了,這個女人就是白衣女妖,只是年輕得多,而且神情膽怯,沒有那股瘋勁兒了。
羅老漢撲通跪下了,“求您救救我兒子吧。”
慕行秋搖搖頭,他沒趕上三名符箓師征召勞力,即使趕上也未必會干涉,他走在人群中,只想感受他們的情緒,而不是幫忙。
“災難尚未結束,你們終歸一死,救來何用?”慕行秋說這句話時一點也不覺得內疚。
羅老漢卻只是磕頭,一些百姓看見了,不明所以,也過來磕頭,守缺大氣不敢喘,慕行秋仍不為所動,百姓磕頭,他就搖頭,“我沒有理由做這件事,這毫無意義,天地間還有法力蓄勢待發,你們還是關心自己的生死吧。”
慕行秋不怎么會施法,感覺卻極為敏銳,發現昨晚的天火只是開始,不知什么時候還會有下一撥災難降臨,凡人無處可逃,大部分符箓師也難以幸存。
羅老漢抬起頭,終于明白哀求是沒用的,半是絕望半是憤懣,他大聲說:“你吃過我家的一碗粥。”
“我吃過。”慕行秋還記得那碗粥的味道,對于饑餓者來說,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味。
“我要求回報。”羅老漢更大聲地說,跟他一塊下跪的百姓驚訝極了,一碗粥就想讓對方冒險,即使是在最講義氣的時代,好像也不能成立。
慕行秋卻沒有馬上拒絕,他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情緒在心底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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