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抱著兒子落在南海林外的草地上,在一小片坑洼里,他看到了燒焦的幾株野草,明明已經燒成了灰,那些草卻依然保持原狀,微風吹來,它們也搖搖擺擺,貼近地面的部位閃爍著微小的紅點。
這里顯然發生過一場斗法,而且為時短暫,以至于雙方的法術都沒有發生嚴重失控,在幾株小草上仍能持續一段時間。
除此之外,附近再無戰斗跡象,林子里異常安靜,好像連風都沒有。
慕行秋看了看懷中的慕冬兒,帶著傷重不醒的兒子進入一片危機四伏的森林,似乎是個錯誤的決定,可慕行秋無處托付,而三位宗師早晚還是會找到目標,如此一來,怎么躲藏都無意義。
慕冬兒睡得依然香甜,在神魂的保護下,他的魂魄暫時無憂,肉身的狀況卻沒有太多好轉,雖然熬過了子夜的死亡期限,但還是一邊冷一邊熱,每隔一段時間會發生反轉,令抱著他的慕行秋更加痛苦。
天就要亮了。
慕行秋邁步走進南海林,用他那超強的感受力尋找法術的痕跡,入林將近半里之后,他找到了,那是一股極微弱的法術,像是從窗縫里流出來的菜香,轉瞬即逝,只有最靈敏的鼻子才能嗅到并辨出方向。
南海林是一座密林,卻沒有荊棘雜草攔路,樹與樹之間非常干凈,只有厚厚一層多年積攢的枯葉,踩在腳下如地毯一般柔軟。
空氣中飄逸的法術時有時無,慕行秋已經確定方向,大步前行,速度越來越快,走出七八里,來到一座樹廳里。
樹廳呈圓形,直徑過百步,周圍的樹木形成墻壁,它們都很高大。枝葉分外茂盛,在空中連成一片聚為房頂。
正中間擺放著一座七八尺高的熔爐,里面的火很弱,幾乎就要熄滅。爐上三尺懸浮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青石板,石板的四個角各升起一股清煙,在四五尺的高度凝成鼎的形狀。
這里正進行著極為強大的法術,慕行秋卻只能感受到斷斷續續的蛛絲馬跡。
樹廳里沒有人,全靠著那座熔爐提供了一點光亮。
慕行秋知道危險就在附近。于是停下腳步,以右手在自己的額頭上寫下一道符箓,天目得到加強,他看得更清楚一些,那爐中的火一點也不微弱,充滿爐子,純凈無瑕,呈現一種淡淡的紅色,不搖不晃,像是一團被凍住的冷火。
石板上的四座青煙鼎也并非毫無變化。而是有規律地向外消失、凝聚,只是速度極快,在加強天目之前根本看不清。
附近傳來一聲,慕行秋轉身看去,就在十幾步之外,一個孩子坐在離地一丈左右樹洞里,洞口很小,只露出他的一張小臉,臉色通紅,盡是痛苦。
慕行秋放眼望去。樹洞里的孩子不只一個,而是三十三個,環繞樹廳一圈,相互間隔著若干棵樹。
一名年青的道士從慕行秋身邊走過。悄無聲息,目不斜視,好像他是一個不可見的幽靈。
道士徑直走到爐前,將兩只袖子挽到肘部以上,深吸一口氣,掄開雙臂。一掌接一掌地往爐身上拍打,那銅爐看上去普普通通,似乎還涼著,其實已是極熱,手掌一觸到上面就冒出絲絲熱氣。道士全身都在顫抖,顯然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卻沒有停止拍打,手掌在爐身上停留的時間反而越來越長。
道士邊拍邊走,堪堪繞完一圈,露在外面的手臂已是赤紅,仿佛被燒過的鐵手。他長出一口氣,轉過身,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微笑,向慕行秋走來,目光沒再躲避,甚至開口說話。
“道火不熄,因為以道士為柴,死亡即是燃盡,然后自有新柴添入,可是有一些木柴不會燃盡,它們永遠保持著燃燒狀態,成為道火的看護者,瞧,我通過了考驗,我將……”道士停止訴說,低頭看自己的雙臂,它們不再是純粹的赤紅,多了幾塊青,像是將要熄滅的木炭。
“我通過了考驗,我明明通過了!”道士止步,聲音中滿是激憤與恐懼,突然間,身上的道袍燃燒起來,他沒有抬手撲火,也沒有倒地打滾,呆呆地盯著慕行秋,說出最后一句話:“救救我……”
火焰瞬間將道士整個吞沒,片刻之后,他像鐵水一樣融化,流到地面上,很快就被厚厚的枯葉吸收,什么也沒留下。
慕行秋沒救他,早在道士拍出第一掌的時候,他就感受到不熄爐的強大實力,知道道士肯定承受不住。
那就是萬第山不熄爐,上面的石板是鴻山瞬息臺,慕行秋能猜得出來。
對面走出來第二名道士,走到爐邊沒有拍打,看了一會,將目光轉向數十步以外的慕行秋,“我們需要一位好點的掌爐道士。”
來者是龐山宗師楊延年,右手上托著鎮魔鐘。
“人呢?”慕行秋問。
“你已經失去記憶,對你來說,她們不過是兩名認識不久的女子,你仍然在意嗎?”
慕行秋左手抱著慕冬兒,右手召出祖師塔,緊緊握住。
楊延年露出一絲冷笑,“能戰斗的時候絕不多說話你還是從前的慕行秋,失記并沒有改變一切,怪不得你還在意她們兩個。”
“失憶沒有改變一切,記憶尚存的道士卻完全改變了。”
“你根本不記得從前的道士是什么樣。”
“我會聽別人說,關于道士的傳說很多,你們法力強大,斬妖除魔,以保護人類為己任,許多人相信古神也必定是一名道士。如果傳說是真的,道士的變化真是太大了,如果傳說是假的,你們則是隱藏了許多年。”
楊延年露出真正的微笑,“世界變了,道士不能不變。好比你發誓此生只愛一人,可這個人死了,誓言還有效嗎?人類還存在,但是與死無異,滅亡只是早晚的事,道士看得比較遠,因此提前做出改變,在幸存的凡人看來,這可能很殘忍,但是‘未來’將會理解這一切。”
“未來?誰的未來?沒有凡人,道士也會滅絕。”
“瞧,這正是世界的最大變化,如果道士擁有不死之身呢?道火仍將不熄,卻不需要新的來源。一個人看得越遠,行為越古怪,當他看得極遠,甚至看到了一切的結束與新的開始,你說他會怎么做?”
慕行秋沒開口。
“他盯著未來看得越久,越希望讓未來早一些發生,因為那個未來更美好。這就是祖師正在做的事情,他不被眾生所理解,也沒有必要受到理解,因為眾生不在未來之中。”
楊延年停頓片刻,“稍稍睜開你的雙眼,看一下未來,不是久遠的未來,連半個時辰都用不上,你能看到什么?”
“什么也沒有。”慕行秋說。
“你在撒謊,因為未來對你來說太過殘酷,所以你拒絕承認。半個時辰之后,秦凌霜和龍魔是一方,慕冬兒是一方,雙方或者一死一生,或者全都死去,這取決于你現在的選擇。”
慕行秋眼中閃過怒火。
楊延年在鎮魔鐘上拍了一下,鐘聲傳到不熄爐上,爐壁一下子通紅,隨后變得透明,顯露出火焰里面的東西,那是一面鏡子,鏡面沖著慕行秋,鏡內映著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你可以選擇戰斗,結局是都死,你也可以選擇妥協,用慕冬兒交換秦凌霜和龍魔,并為我們掌爐,結局是一死一生。”
慕行秋緊緊盯著爐中的鏡子。
“如果你需要從前的記憶,我愿意向你提供一些,總而言之,秦凌霜曾經為你死過一次,你要再一次讓她為你而死嗎?”
慕行秋的目光轉向楊延年。
“沒錯,你們曾是戀人,甚至愿意為彼此放棄修行,就像那些目光短淺的凡人,你們憑著當時的感覺做出決定,以為這決定會永遠不變,可天不遂人愿,她為你而死,你與別的女人生下了兒子。如果你早就知道這結局,當初還會海誓山盟嗎?這就是道士與凡人的區別,也是祖師與道士的區別,他看到了盡頭。”
慕行秋就在這一刻想通了左流英為何不讓他了解太多往事,記憶是未來的土壤,看到的未來越遠,準備越充分,力量自然也越強,可未來也是束縛、是陷阱,強大的道士身處其中無力自拔,也不想自拔,很容易淪為未來的幫兇。
慕行秋沒有記憶,也沒有明晰的未來,對他來說一切都沒有確定,或許這就是左流英的期望。
“昆沌看到的不是未來。”慕行秋對道統祖師的了解不多,卻看清了他的本相,“他在制造未來,只有屈服于他的力量之下的人,才以為那就是未來。”
慕行秋舉起手中的祖師塔,“未來不存在,我的選擇不只是兩個,而是無窮無盡。”
楊延年召出所有法器,“這么說,你選擇同歸于盡。”
另位兩位宗師和其他道士從樹林里走出來,圍成半圈,面對慕行秋,他們本想省些工夫,看來是不可能了。
“我說過,你不可能說服他。”項海生揮動如意,也召出了大批法器,戴縝托著洗劍池,同樣做好準備。
三位宗師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
慕行秋不想未來,也不在意自己是否能敵過三位宗師和數十位道士,他以祖師塔為筆,在慕冬兒胸前瞬間寫下第一道符箓。
他要以血肉為墨、以祖師塔為筆、以自己的兒子為紙,寫出這世上絕無僅有的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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