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慢慢的磨好了墨,看著蹙著眉頭認真想的丹娘。
陳家詩禮人家,開蒙應該要早一些,但丹娘這般的女孩子,比男孩子要求輕松,想必如今不過是剛開始讀三經,詩詞歌賦可不是啟蒙的孩童能做到的。
小姑娘估計是聽過兄長師傅父親祖父談詩論詞。
程嬌娘神情淡然,只是看著墻壁。
“我們是來賞梅的。”婢女小聲的提醒丹娘,“你可以以此為起。”
丹娘啊的一聲。
“對,對,我想到了。”她說道,咳了咳嗓子,“賞梅,山寺,山寺來賞梅。”
婢女笑著點頭。
“好好,就是這個。”她笑道,“接下來呢?”
“梅花…梅花…”丹娘歪著頭想。
“不能用梅花了。”婢女提醒道。
丹娘便嘟嘴。
“我不會了。”她說道。
程嬌娘低頭看她。
“無妨,就一句也可以。”她說道,伸出手。
婢女忙將筆遞給她。
“寫我方才做的那句嗎?”丹娘眨著眼問道,“我做的詩也能題寫了?”
程嬌娘點點頭,握住筆,初始覺得有點顫抖。
明明有力氣了,為什么會顫抖,為什么,鼻頭會有一絲酸澀。
寫字,寫字而已。
她抬起頭,看著雪白的墻壁。
“丹娘,我把你的。詩,改動幾個字,可好?”她問道。
丹娘嘻嘻笑。
“好啊好啊。”她說道。
婢女突然有些緊張,看著站在墻邊,提起筆的程嬌娘,雖然自己也覺得這緊張有些莫名其妙。
程嬌娘抬手落筆。
第一點顫顫。以至于流墨。
婢女心中呀了聲。
本身在墻壁書寫就比往常書寫要費力。娘子又是從未提過筆的,至少她來了以后從未見過。
手還在抖,還在抖。
她何必呢,不寫了,手腳能動,治病能養身,字。寫不寫會不會能不能寫又有什么要緊。
“笨,連字都不會寫,別說是我女兒!”
腦中陡然有一個聲音炸過,程嬌娘只覺得轟的一聲,眼中水霧彌漫。
是誰,是誰。
她深吸一口氣,手腕一轉。行云流水。
一旁的奴婢只覺得呼吸都停止了。她從來沒想到,看一個人寫字還能看出這種感覺來。
似乎都要窒息的時候,那女子的手再次轉動了。
奴婢舒了口氣,手扶著胸口,感覺過了一輩子這么長,其實不過是一眨眼間。
“山..”她慢慢跟著念出來。
“寺..”丹娘也念道。
“待..”奴婢念道。忽的咦了聲,眼睛瞪大。
她要說什么沒來得及。被丹娘接著念下去。
“梅…”丹娘仰著頭念道。
“開..”程嬌娘念出最后一個字,收筆,站后幾步。
雪白的墻面上,一行大字此時格外的顯眼。
程嬌娘看著,婢女也看著,丹娘也看著。
一個暢然,一個驚然,一個俏然。
父親…
雖然還不記得你是誰,記不得我是誰,但是,只要我還在,我就能等,你等我,等我想起一切,在這期間,我必然也要活的怡然。
“走,賞梅去。”程嬌娘說道,揣袖邁步向后門而去,并未再回頭。
丹娘小孩子早就換了興趣了,聞言高興的跟上去,婢女從怔怔中回過神,看到大殿里只有自己了,忙也跟上去。
她們這邊出后門,正面又進來一群人,操著不同于京地的口音說笑熱鬧。
“……張江州先生是為我等赴考學子謀利,所以年后開堂授課,專講經義。”
“……只是學子眾多,不知我等能有幸聆聽與否…”
“……此時來的尚早,待正月來,這里梅雪相映,必然詩興大發…”
“……如果寫得好,這里就會用青紗罩起來,這面墻都留存了….”
“……文明兄,那你快作一首,我挨著你寫,到時候沾光流傳千古…”
大家說笑著站頂到了白墻前,頓時愣住。
“這誰啊?胡鬧嘛!”
詩詞詩詞,不是詩至少也是詞,哪有寫一句話的,這叫什么?
“山寺待梅開。”有人大聲念道,“這又不能算是起句,勉強算個結句,可是這單單的扔在這里算什么!”
門外又有人進來了,看到這邊熱鬧自然看過來,頓時也跟著跺腳。
“真是胡鬧胡鬧,好好的毀了這堵墻…”
“也沒個僧人看守,任人胡亂涂寫么…”
在亂糟糟搖頭嘆息叱責覺得有辱斯文中,有人咦了聲,認真的看著那墻上的字。
“這種字…是什么體?怎么好似從未見過?”他喃喃說道,一面不自覺的在手上臨摹。
漸漸的有人也注意到了,由不得他們注意,那一行字大咧咧的寫在墻上,實在是太顯眼了。
“哎,你們看,每一個字都不一樣!”
“妙啊妙啊,果然,果然,行云流水,轉換自如…”
“不過可惜,第一字起筆猶豫,以至于整個字無勢…”
“…我四歲起遍習字帖,怎的從未見過這五種字體?”
小小的偏殿里人越來越多,熱鬧又吸引了更多的人過來,遠處的不知道發什么了什么事,互相詢問。
“有人寫了妙詩?”
“此時尚未到最好的時候,暫時好而已,用不了多久就有更好的。”
有人驚嘆,有人淡然,有人不屑。
有三四個遠處賞梅的人也聽到這邊熱鬧。
“慶林兄,我們方才進去時,只有四首詩,看著也都了了,該不會是因為你的詩吧?”有人說道。
被喚作慶林的中年男人眉宇間有難掩的激動,但強自鎮定。
“不才怎敢。”他說道。
“我早就覺得慶林兄方才的詩有大不同。”
其他人紛紛夸獎到。
以一首詩詞揚名的人可是不少,甚至還會得到某些大人物的青睞。
這種好事竟然回落在自己頭上,那人忍不住呼吸急促,而同伴也又是嫉妒又是激動,雖然做不了一舉成名很可惜,但做名人的朋友也是不錯的。
“快去問問,去問問。”當下急忙忙說道。
幾人過來,這邊偏殿已經擠不進去了。
“請問,這里出了什么事?”一個人深吸一口氣,故作驚訝茫然的問道。
“有人寫了一好詩。”前面的人激動的說道。
果然,幾個人對視一眼,慶林兄的臉都微微發紅了,垂下的手攥住。
“是什么詩?作者何人?”同伴顫聲問道。
那人回頭白了他一眼。
“人太多了,擠不進去,我還沒看到…”他說道。
那你跟著激動個什么…幾人心內鄙視。
前前后后的詢問中,終于問出來了。
“沒有留名。”
沒有留名?寫了詩怎么會不留名,那豈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嗎?
幾人愣了下,看慶林兄。
“我,我記得寫了名字的。”慶林兄紅著臉說道。
“或許是太小了,沒看到吧。”有人低聲猜測到。
問來問去前邊的人都說不清,幾人一急之下硬是頂著白眼擠了到了門口,到這里再也擠不進去了。
“那是我學兄寫的詩!”有人再忍不住吼道。
站在前面擋住路的人唰的回過頭,但奇怪的是并沒有激動崇拜,而是翻了白眼。
“這一招不好使,死心吧。”他們齊聲說道,“我們還沒看夠,是不會讓開的。”
“真是學兄寫的詩!”幾人忍不住再喊道。
“什么啊,這里看的不是詩,而是字。”前面的人嗤聲說道,“你們寫的詩,你們寫在墻上的詩在人家的字面前算個屁啊。”
什么?不是詩?是字?
幾個人踮腳按著前邊幾人的肩頭看過去。
山寺待梅開。
五個字墨跡淋淋,帶著幾分豪氣幾分滄然幾分難言的神韻,赫然闖入眼簾。
這么簡單的一句白話,在這橫豎撇捺回轉間,竟然如同龍眼點睛,躍然鮮活,轟然聲聲。
山寺待梅開,待,梅,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