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京中依舊寒冷,一場雪飄飄揚揚的灑下。
周家的下人忙著掃去路上的雪。
周夫人的屋子里傳來一陣陣咳嗽,拉開門便有濃濃的藥味撲面。
“夫人。”仆婦跪坐施禮,遞上一張名帖,“陳相公家二女來見程娘子。”
席榻上正由丫頭喂藥的周夫人伸手按住胸口。
“找她的,都別跟我說!”她啞聲說道。
仆婦忙應聲是,急忙退出去。
“如今也出了正月了,陳老太爺病也好了,還留她在這里做什么?要么就送她回去。”周夫人說道,看向周老爺。
“問了,她不走。”周老爺懶懶說道。
“這是咱們家,趕她走。”周夫人氣道。
“趕?”周老爺說道,看著自己夫人,“你信不信,咱們前腳說趕她走,后腳她就敢出去說病好了,能起死回生了?”
周夫人咬牙。
周老爺哼聲笑了笑,捻著短須。
“小兒心思,算計的明白。”他說道。
“我看,她的光咱們是沾不上了,也不沾了,自來了后,一點好事也沒有,倒是憑添了笑話。”周夫人氣道,“爺爺留下的老陜周,叫了這么多年,她來了倒好,一兩個月,就給咱們改成老傻周了。”
周老爺的眉毛跳了跳,手一抖,揪下一根胡須。
老傻周…
“她能起死回生,那是真的。如今只是說病了,又不是說不能治了,既然是病,那就有好的時候。癡傻還能好呢,更何況還是說不上來的病,這個她心里清楚,我們清楚,外邊的人心里也清楚。”他說道。
周夫人聽了慢慢的點頭。
那女子當時說的的確是病了不能治,而不是以后就不治了。
“她不就是賭氣嗎?賭氣咱們沒早些管她,那就任她賭氣,還能沒消氣的時候?統共兩個親家,程家她是指望不上了,如今有了這等本事。不就是想拿喬好讓咱們對她好一些嘛。”周老爺說道。一面捶了捶腿。“再說,外邊愛說什么說什么,橫豎不過是名聲事。也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壞名聲,不礙什么大事。”
聽到這里,周夫人只覺得心里一跳,一陣咳嗽就壓不住翻上來。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她忙說道。
周老爺不解的看過來。
“哪個?”他問道。
周夫人撫著胸口,一旁丫頭喂了口水,才壓下去。
“別說,不礙什么事,你一說這個我這心里就跳的厲害。”她喘氣說道,“回回都說沒事。沒事,結果呢,回回都鬧的我們不得安生。”
周老爺哈哈笑了。
“回回不都是因為這點事,你瞧得起我了,我瞧不起你了,我求你,你不求我,算什么事。”他起身抄了抄衣裳,笑道。
周夫人忙也起身相送。
“一個女子家家的,還能有什么事,你閑著沒事,也別去她跟前,吃得喝的用的都不虧待,她愛做什么就任她去,她得自在安心,你也免得氣受,好好的吃藥養著自己才是要緊。”周老爺接著說道。
看著周老爺走出去,周夫人倚在憑幾上,丫頭們忙捶腿敲背。
“去江州的人還沒回來呢?”周夫人想到什么,又問道。
“估計正往回走了。”仆婦答道。
周夫人吐了口氣。
“這個十五,去普修寺多上二十斤香油。”她說道,“驅驅邪氣。”
“程娘子遇的不是真人嗎?要不咱們去崇道觀?”仆婦問道。
周夫人頓時氣急,將面前憑幾上的手爐砸過去。
“誰要給她燒!還真供上她了!”
屋子里一片請罪聲。
屋子里陳丹娘端起茶碗喝完最后一口茶,旁邊陳十八娘的茶碗還沒動。
“十八娘,程娘子一會兒就醒了。”她往姐姐這邊坐了坐,眨著眼低聲說道。
陳十八娘沖她笑了笑。
如果是別的人家,來拜訪哪怕正睡著的主人也會立刻起來,但這程嬌娘并沒有,主人如此,如果是別的時候,訪客必然要覺得受了怠慢,或者是故意,此時便要起身離開,甚至再不來往。
但,這個女子,也許真的是單純的在睡覺,就如同孩童一般,餓了便要吃,困了便要睡。
“是,我知道。”她也低聲說道。
內里有腳步聲響,陳丹娘對姐姐做了個醒了的口型,陳十八娘笑了笑,二人收回視線忙坐正。
衣衫索索,婢女掀開幕帳,穿著一件廣袖直裾袍,烏發垂散,不施粉黛的程嬌娘走過來。
待坐下后,各自施禮。
“貿然來訪,還望娘子見諒。”陳十八娘先說道。
“無妨。”程嬌娘說道,接過婢女遞來的水。
“程姐姐,你好些了吧?”陳丹娘問道。
程嬌娘點頭應聲是。
陳十八娘不由看著她就想到家里姊妹們的爭論,想到爺爺的話,其實這女子是故意借此事來避而不治的,如此神技,如此金錢貴重,她為什么說不治就不治了?
程嬌娘視線轉向她,陳十八娘有些慌亂的移開視線。
室內有些尷尬,幸好陳丹娘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程姐姐,是十八娘請我帶她來見你的。”丹娘說道,帶著幾分小孩子被看重的得意。
陳十八娘的臉忍不住紅了。
“是嗎?”程嬌娘看向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陳十八娘有些微微發慌,這一大一小,說的都太直白了,這,這如何作答?
她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女子。
程嬌娘看著她,神情木然,慢慢的飲了口水。
“我想,請娘子教我習字。”陳十八娘一咬牙說道,低頭施禮。
屋內陳丹娘和婢女都很驚訝。
“十八娘,你要跟程姐姐習字?”她喊道。
“是。”陳十八娘說出目的來,倒也不拘謹了,抬起頭看著程嬌娘說道,“十八娘,敬慕程娘子墨寶,冒昧請賜學。”
“山寺待梅開?”程嬌娘問道。
陳十八娘點頭。
“是,娘子的字已經傳遍京城了,如果不是聽丹娘說起,我不知道竟然是娘子你寫的。”她說道。
婢女一臉驚訝,那幾個字傳遍京城?
她不太懂字,當時只是覺得很好,但要說怎么好也說不上來。
但她知道世人對書的追捧,翰林院有侍書學士,國子監有書學博士,吏部以書判定,別的不說,就說他們家,因為書父子還曾爭執。
老太爺酷愛書,但老爺張純卻不太喜,認為書為文所用,覺得如今大家對書的追捧導致文為書所附,所以他對弟子的要求是楷法遒美即可,而非是以工書直鳳閣。
能傳遍京城,足可見娘子所寫的字很好很好了。
“娘子所寫,與常見楷行草的筆體有大不同,每一字似都能自成一派。”陳十八娘說道,“娘子山字為行書,臥筆偏鋒,寺字為草書,瘦勁奇崛,待字也為行書,卻又淳淡婉美,梅字為楷書,行云流水,開字也為草書,有懷素之風,但灑脫之中又雄健,這五字,細觀從二王之風,雜揉各家之長,筆法肉豐骨勁,實在是精妙。”
丹娘剛開始識字,婢女略通詩詞,陳十八娘這一番話,聽得二人發懵。
陳十八娘說完,帶著幾分激動看著程嬌娘,就如同通順流暢講完一篇經文等待先生判定。
程嬌娘看著她。
“你說的挺好。”她說道,“可是,是什么意思?”
陳十八娘激動的神情頓時僵住。
還是,準備的,不夠嗎?
或者說,自己說的這些還是沒有說到點子上。
陳十八娘微怔,陳丹娘卻回過神。
“對對,姐姐,你說的什么意思?”她問道,“那么多話,說的是什么?”
聽不懂?
陳丹娘是聽不懂,這個程嬌娘難道也是真的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