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重歸
江州,天上烏云遍布,初冬的風帶著幾分陰冷,路人行人裹緊了衣裳加快了腳步。
在河邊捶打衣裳的婦人將有些僵硬的手放在嘴邊暖了暖,看著橋上七八個仆婦腳步匆匆而過。
“北邊今日家里來人了啊?”她跟一旁的婦人說道。
“是啊,一大早就熱鬧的很。”那婦人說道,帶著幾分艷羨,“天天能待客,天天能擺宴席呢。”
“那我們待會兒去那邊轉轉,看有什么能幫忙的不。”先前婦人說道。
北程的下人多得是,用不著也不會用她們幫忙,北程就那兩家兄弟,加上孩子們總共十幾個人,能吃多少,好些宴席都是齊整擺上齊整撤下。
跟管廚房的婆子們交好的話,能撿些席面下來,就足夠一家人吃兩天了。
一想到這個,兩個婦人也顧不上洗衣了,忙忙的收拾,沿著河穿過一道角門,進入一條寬寬的巷子。
如果從空中俯瞰,這一條巷子將河邊這一大片宅院分成涇渭分明的左右兩邊。
北邊一片黑瓦屋頂,足足五六進深,其間庭院相連,回廊九曲,又有假山流水樓臺亭閣點綴其間很是精巧細致。
再看另一邊,多是低矮房舍,也沒有講究對稱中正,其間還夾雜著各種材質搭建的棚居,越發顯得逼仄。
兩個婦人說說笑笑自然是轉向南邊。
這邊也沒有什么角門大門之分,隨便走進一條路沿著低矮不平的路向內走去,不時有大大小小的孩童拖著鼻涕打鬧著跑過,耳邊夾雜著不知那家高一聲低一聲的說話,以及雞鳴犬吠。
為了躲避幾個跑來的孩子,兩個婦人向一旁靠去,冷不防身后有人哎呀一聲。
“哎呀哎呀我的腳要斷了..”
男聲喊道。
兩個婦人回頭看去,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初冬里穿著略顯單薄的青布衫,越發顯得骨瘦如柴,眉眼清秀,讓人心生好感,但再看時一面花哨的旗幟隨風揚起,讓兩個婦人忙擺手躲避。
這旗幟就扛在年輕人的肩頭,亂飛的旗子在他的臉上頭上亂飄,顯得十分的滑稽。
他有些手忙腳亂的將旗子收起來。
“你個小娘生的小騙子…躲在這里做什么!”兩個婦人喊道。
“哎呀怎么罵人呢,大嬸你們先踩了我的腳呢。”年輕人笑嘻嘻說道。
兩個婦人呸了聲,抬腳就走。
“哎哎大嬸大嬸,我搭的棚子一陣風又刮到了,我能借你們家的草棚子住一住么….”年輕人帶著討好的笑問道。
兩個婦人更是呸了聲。
“去,去,你住了,我們家的家什放哪里?”她們說道,不再理會這年輕人徑直去了。
年輕人在后哎哎兩聲。
“真是沒眼力,我可比家什值錢多了,我遲早要發達的,一飯之恩必償,你們真是賠大發了…。”他笑嘻嘻的說道,一面搖頭晃腦,一面抬腳邁步晃晃悠悠的向外而去了。
兩個婦人回到家里趕著家里的孩子晾曬衣裳,自己則換了件干凈的衣裳,一起往北程這邊來了。
來的正是時候,午宴才撤了席,兩個婦人立刻趁勢幫忙收拾洗涮,忙了半日才消停。
“多謝二位娘子幫忙了。”
坐在小幾子上跟人說笑半日的廚房管事娘子站起身來笑著說道,一面擺了擺手。
兩個小丫頭便捧著兩個陶罐遞過來。
兩個婦人面色驚喜,但忙推脫。
“這怎么好,這怎么好,拿家里的東西。”她們擺手說道。
“都是家里人,怎么不能拿,放著也是糟蹋了。”管事娘子笑道,“娘子們別客氣了。”
說這兩句客套話已經明顯有些不耐煩了。
都是家里人?真要是家里人,她們這些管事娘子哪里敢這樣對待…..
兩個婦人腹議,面上卻不敢顯露半點,便忙接著,再三道謝。
“今日誰來了?”她們找話問道。
“大夫人娘家嫂子。”管事娘子說道。
“是王家夫人啊,可是有日子沒來了。”兩個婦人陪笑說道。
“是來接人呢。”管事娘子也隨口說道。“王家小公子從京城回來了,差不多今日就要到了。”
作為家里人,雖然連這邊的正院子都沒踏入過,但對于程家的各種親戚卻是了如指掌。
“王十七郎出門了啊?”兩個婦人笑道,旋即又有些不解,王家小公子回來,怎么不回王家,回到這里來了?
“..小公子真是跟姑母親啊,還特意來咱們家里…”她們試探笑道。
管事娘子笑了笑,沒有說話。
顯然不是這樣…
如果是的話,管事娘子一定會把王家小公子夸上天…
但又不否認,可見是一些不便說出口的原因…
兩個婦人對視一眼,眼神閃閃亮亮帶著幾分興奮,看來又有故事可說了。
“..福娘子..夫人說那邊的小廚房還是按老規矩準備……”
一個婦人急匆匆走來說道,話沒說完,管事娘子給她使個眼色,她便住了口。
兩個婦人知趣的忙告退走開了。
管事娘子這才問那婦人什么事。
“哪邊的廚房?”她問道。
“能哪邊啊。”婦人笑道,“那個傻子的唄。”
管事娘子面色微微驚訝,拉著這婦人走到一邊。
“還留在家里啊?不是直接送到道觀里嗎?”她問道。
那婦人笑了。
“難道要從道觀里出嫁嗎?”她壓低聲音說道。
管事娘子的神情愕然。
“那件事,還當真啊?”她問道。
“自然是當真的。”
程大夫人的庭院里,王家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碗,面對程二夫人微微一笑說道。
程大夫人哦了聲,也笑了笑。
“看來也是緣分到了。”她說道,“十七郎都親自把人從京城帶回來了,那自然是很滿意了。”
看上一個傻子?這是夸呢還是罵呢?
程大夫人頓時不高興了。
“我們十七很懂事的,知道為人解憂。”她說道,“不像有些人只會給人添亂。”
“哎呦,大嫂說誰呢?”程二夫人不咸不淡問道。
如今兩個妯娌的生分幾乎已經擺到明面上了,王夫人輕輕咳了一聲。
“那二夫人的意思,是如何?”她問道。
作為大夫人的娘家人,自然要為大夫人撐腰。
“這門親事難道還不夠真?”王夫人含笑說道,“也是,我們還沒相看嫁妝呢,是有點不當真了。”
如今嫁女之風越來越浮夸,據說有的地方已經到了說親前請夫家來家中看嫁妝的地步了。
嫁妝是程二夫人的軟肋,聞言笑了笑。
“算了,我也是白操心。”她說道,一面起身,“家里有大嫂,家外人家有舅父,我這個當后母,說不得。”
“說不得,做的。”程大夫人說道,“她就要進門了,住的用的可都齊備了?那屋子一年多不住人了,該熏的熏一熏,說不好不怕,做不好可是要給人落口實的。”
程二夫人面色發青。
“多謝大嫂提點。”她說道,草草施禮,抬腳就走了。
廊下的仆婦忙疾步跟上。
看著院子里的人去了,程大夫人才哼了聲。
“怎么,你們兩個現如今見面就吵啊?”王夫人問道,“這可不好吧。”
程大夫人端起茶碗。
“怎么會。”她說道,“她不懂事,我還不懂事嗎?也就是說起那個孩子…別的事,也沒什么可見面的。”
王夫人笑了。
“看來這個孩子還真不能在你家留著了。”她笑道。
的確是不能留了,一開始就不該留,程大夫人點點頭,又看向王夫人。
“不過,這門親事真當真啊?”她說道,嘆口氣,“實在是委屈我的兒了,我這心里不能想啊。”
“十七他高興就好了。”王夫人笑道,“再說,娶了也能再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畢竟是個傻子,也算是惡疾,不喜歡了就休了養起來罷了,男兒家再娶算什么大事。
程大夫人點點頭。
“我的兒受這么大的委屈,倒是便宜他們了。”她說道,越想越心下不平,抬頭喊一個仆婦,“去那兩個莊子上,告訴莊頭,收成賬冊,一并交到公中來。”
那兩個莊子已經半明半暗的被程二夫人拿了將近半年了,這突然要回來,二夫人怎么肯罷休,這豈不是又要鬧了?
仆婦面色復雜猶豫。
但也不敢說什么應聲是起身退出去。
果然,只要沾上這個傻兒,家里就休想安寧。
看吧,接下來又有得熱鬧了。
仆婦還沒走出院子,便有人急匆匆的跑進來。
“夫人,夫人,來了,來了。”
來了?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都站起來,一臉驚喜。
“十七郎回來了?”她們齊聲喊道。
仆婦卻是神情猶豫。
“好像是吧..”她說道。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愣了下。
什么叫好像是?
“人是,是說咱們家的程娘子回來了..”仆婦結結巴巴說道。
那不就是嘛!
“怎么去接的人不先來報一聲?”王夫人說道抬腳歡喜的向外而去。
程大夫人瞪仆婦一眼。
“話都不會說了?門上不習慣,那就去后門吧。”她沒好氣的說道,也抬腳忙忙的出去了。
仆婦神情尷尬。
“不,不是的,只是…”她還想解釋,“只是看著怪怪的..”
“到了?”
另一邊程二夫人也聽到了消息,想了想起身,看著在一旁跟小丫頭玩翻繩的程七娘。
“七娘,走,我們去接你姐姐。”
“哪個姐姐?”程七娘手眼不停,問道,“六娘她們都在家呢。”
“你那個傻子姐姐。”程二夫人說道。
程七娘頓時將手中的繩子甩下。
“母親,不許她進門!”她喊道。
程二夫人伸手戳了下她的頭。
“不許她進門,你將來就別想出門!”她說道,“快跟我走,咱們家的人,憑什么由她們做好面子得好處!”
說罷不由分說拉著程七娘向外而去。
門前已經站滿了人。
“怎么這么多人?”程二夫人有些驚訝問道。
見是她來了,仆婦們忙讓開路,程二夫人拉著伸手掩著臉的程七娘走出去,一眼就看到站在門前的程大夫人和王夫人,二人的神情有些驚訝似乎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那是王家的小寶貝來了嗎?怎么不上前去接著?”程二夫人撇撇嘴說道,一面看著門前,然后她也怔住了。
門前停著兩輛黑漆平頭大馬車,初冬的陰天下,絲毫沒有跋涉的風塵,反而新油過一般閃著明光,再看左右的馬肥體壯毛色油光,站在馬兒一旁的十五個隨從,皆是一般的高壯,一看就是精心特意挑選的。
齊刷刷的兩排站著,一水上好衣裳,裹著的金邊大斗篷隨風翻滾,直晃得圍觀人的眼睛睜不開
“好威風…”
“比知府大人出巡還要威風…”
“可不是就差旗號、官牌了…”
“這誰啊?”
“程家又來大親戚了?”
巷子里河對岸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十七?”王夫人終于回過神,上前一步喊道,一面不忘左右看,心中有些奇怪。
昨日她就派人去路上接了,怎么不僅看不到剛派去的人,也看不到老仆等人呢?
這些人都是什么人?請的鏢師嗎?
“夫人,夫人..”
一個隨從從人后擠過來,風塵仆仆,臉上還有汗水,從那十幾個隨從身邊走過,顯得狼狽不堪。
王夫人一眼認出來了,這個就是自己家的隨從,以前也不覺得如何,怎么此時看來覺得有些丟人。
“小公子已經先回家了。”他忙忙說道。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都愣住了。
“先回去了?”她們齊聲問道。
“是啊,清早就接到公子了,可是公子非要回家去,說什么也不來這里。”隨從說道。
非要回家…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對視一眼,便看向門前的馬車。
那,這是誰?
“程夫人。”曹管事一抖衣袍上前施禮。
程大夫人愣了下,看著他,似乎有些面熟。
“你是….”她問道。
“我是周家的。”曹管事說道,微微一笑。
周家的!
那,那車里這是…
車簾此時掀開,半芹先下車,她抬頭看了眼四周,忍不住幾分感慨。
“我護送程娘子回來了。”曹管事說道,一面側身展開向后一指。
伴著他的動作,周家的隨從們也都轉身向后。
半芹打起簾子,扶下程嬌娘。
原本嘈嘈雜雜議論紛紛的人群忽的安靜下來,所有的視線都看向那個披著斗篷的小娘子。
背面的人能看到寬大拖地的斗篷,側面的人能看到光潔的額頭,高高的鼻梁,正面的人能看到長長的眉,深深的亮亮的眼。
不管哪個方向看的人卻都閃過同一個念頭,這是一個美人。
被母親強行拉著的程七娘一直用手掩著面,決不讓那個傻子再嚇到自己,似乎也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眾目睽睽之下因為這個傻子而顏面無光,但很快她聽到四周的嘈雜聲消失了,好像所有人都同時屏氣噤聲。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什么事?”
一片安靜中,有男聲從人群外傳來,手中一桿旗子東搖西晃,將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終于被他擠到前邊,前邊的人差點被推下河。
“干什么!”
河邊一陣騷動,年輕人被人胡亂打了好幾拳,才安靜下來。
“你們看什么看什么?”年輕人挨了打也不在意,一面喊道,一面看向對面,頓時眼睛瞪大,“哇,美人啊!”
程七娘偷偷的張開手縫,一個小小的搖曳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素錦裙擺晃動,露出穿著木屐的白襪…
走路走的這樣好看啊…
她的手指不由再次張大,一個比程六娘個頭高的女子出現在眼前。
比程六娘的頭發黑,比程六娘的眼睛大,比程六娘的膚色白…
比程六娘美的多,不,比她認識的所有娘子都美的多的多….
這美人是誰啊?
她不由前行一步。
“你是?”程大夫人看著站定在面前的女子,下意識的問道。
“程嬌娘,見過伯母。”程嬌娘屈身施禮說道。
程嬌娘…
程嬌娘!
程大夫人的眼前浮現一個身影,暮色燈下,俏立的女子掀起冪籬,與此時屈身禮畢的女子終于重合在一起。
“你就是程嬌娘?”王夫人邁上前一步,擠開了呆呆的程大夫人,帶著幾分欣喜,上下打量程嬌娘。
怪不得,怪不得…
“比畫上可美多了..”她笑道。
她就知道她兒子的眼光絕對沒錯,而且眉眼里哪有半點癡傻!果然是好了,還好的不是一點半點!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來,進去吧,外邊冷。”王夫人笑道,一面前行引路。
程嬌娘再次施禮,抬腳邁步。
看她們一個外客一個后輩竟然先進門,主人程大夫人才回過神,忙跟上。
程七娘轉過身,不待母親拉著,向前跑去,一面看著前邊跟隨王夫人走動的女子。
而在另一邊,院中聞訊趕來的程六娘四娘五娘也站住腳。
“快看,快看..”程四娘說道,站在路旁,隔著一叢含苞待放的臘梅看過去。
被王夫人和程大夫人一左一右相擁的一個女子緩步而行,暗青色的寬大斗篷隨著走動飄飄。
從來沒有見到過走路也能走的這樣美,甚至她們都不用看這女子的面容就已經認定了這是個美人,再看清了面容,的確是個美人…..
“她是誰?”程六娘問道,手扶著臘梅枝,神情驚訝。
“她是我姐姐。”從后提裙小跑跟上的程七娘大聲喊道,帶著幾分得意。
姐姐?
程家的人進了門,門前呆滯的人群才醒過神,頓時轟然。
“看那個美人..”
“說是誰?”
“…不知道啊…”
看著門前的熱鬧,曹管事得意洋洋。
“曹爺,怪不得昨日明明能連夜趕到,你卻非要咱們找個客棧落腳,洗洗刷刷換新衣,這感覺真是不錯。”兩個隨從低聲笑道。
“那是,咱們娘子回家,自然要風風光光的。”曹管事說道,輕咳一聲,看著恭敬上前的程家家丁,擺擺手,招呼大家進門。
程家的門前恢復了安靜,兩邊河對岸的人群卻還沒有散去,依舊在議論紛紛。
河邊的年輕人揉了揉鼻頭,收回視線,看著四周的人群眼睛一亮,將手中的旗子呼啦抖開。
鐵口直斷,四個字隨風翻飛。
“….有人要卜一卦嗎?一錢卜卦,免費解災…”
多謝大家捧場,五月粉紅票第一,謝謝謝謝。
今日過節,一更,不少。月初還是要求保底,麻煩大家了,謝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