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的是這次晉安郡王沒有從墻頭上遞梯子爬過來,免去了黃氏再受驚嚇。
街門打開,黃氏領著程嬌娘拉著孩子帶著一群小廝丫頭侍從大禮參拜迎接。
看著院子里滿滿的施禮的人,別說院子里的這些人感覺不自在,晉安郡王也覺得有些別扭。
他別扭自然不是因為人對他施禮,而是想到以前。
那個趴在墻頭上的少年變了,這冷冷清清的小院子也變了。
念及如此,晉安郡王又有些悵然。
那時候他以為是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此時回想卻是那樣的快樂自在。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還有什么苦難等著,也不知道此時以為的苦難其實也可能是快樂。
“…六哥兒,哥哥今日要去做一件快樂的事。”
他臨出門前,坐在廳堂里,看著擺弄一堆玩具的慶王。
“你想不想知道?”
他盤膝向前,帶著幾分小得意問道。
慶王自然不會理會他,哼哼哈哈的咕噥著。
“好吧,就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他笑道,就想別的時候一樣,坐在慶王身前絮絮叨叨。
“你還記得吧,我以前和你說過,他害了你,我也要害他,一報還一報,他讓你變傻,我就讓他變的人不人鬼不鬼。”
“….什么叫人不人鬼不鬼?你還記得吧,咱們那一年在外游歷,那個村子里遇到的那個被人燒死的怪物,那其實不是怪物,而是得了厲風的人…”
“….是的,我那個時候就有了心思了,咱們回來,但是我讓他們在外找這種厲風病的人,就在前一段,好消息終于傳來了。他們找到了,而且就要帶到京城來了,六哥兒,到時候就按我給你說的。把這個厲風病人用過的東西放在他那里…”
“…你擔心害到別人?六哥兒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他們在外邊已經驗證過了,日常的見面說話沒事的,還有,他那么愛讀書,不愛見人…”
“…可是這時候程昉她來了,怎么說呢,我很高興,但是真的有些為難…”
“….如果大皇子得了這個病,一定會請她診治的,如果她不診治。或者說治不了會讓她惹上麻煩,陛下貴妃娘娘等等都會心里對她…”
“…..好吧,其實我是更擔心如果她能治的好,我們就是白忙一場了。”
“….我就想她必須走,必須離開京城。當然一定不能是我們逼她走的,最好的就是讓高凌波和貴妃逼她走…”
“…怎么逼她走呢?就如同我害怕的她會治好大皇子一樣,高凌波和貴妃害怕的也是她會治好你…”
“…只要知道別人害怕什么那就好辦了,所以我們都安排好了,那一日她會進宮,然后我會請她到我們這里來,讓她看看你。然后關起門來,問她能不能治,或者干脆就不用問,然后當太后問的時候,我回答說她不能治的時候只要稍微遲疑一點,就足夠貴妃她心驚肉跳了…”
“….她會懷疑。會特別想知道我們關著門說了什么,但是她注定什么也問不到,這個問不到就能逼的她發瘋…”
“…她一定會想要趕走程昉,無論如何的也要消滅這個哪怕有一點點希望的威脅…”
“….六哥兒,你想想。她逼走了程昉,到時候大皇子病了,要死了…她會不會真的氣瘋了,這就是她親手害死了大皇子…”
晉安郡王仰天大笑,笑聲回蕩在廳內,讓慶王有些受驚的看他。
“六哥兒,這樣做是最好的是不是?”他伸手抓住慶王,問道。
慶王甩開他,不知道又看到什么,爬到一邊去了。
屋內都是精心歸置的,不會磕碰到他,晉安郡王又坐回去。
“可是,我最終沒有這樣做。”他慢慢說道,“當我看著她開心的認真的吃我送給她的那些糕點果子,看著她認真的信任的聽我說話,六哥兒,我做不到…”
“她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已經遇到那多事,世道一次一次的逼她,而我也要去逼她,利用她….”
“….是,她很厲害,貴妃和高凌波也許傷害不到她,反而可能會因此和她結仇,就像那些其他的得罪她的人一樣,反倒被她反咬一口…”
“…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對你我來說…”
“….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讓她這樣的…難…她為什么要總是這么的難….”
“….所以腳邁出去的那一刻,我后悔了,我叫停了…”
“…..然后,你我就慘了,被人涉及趕出來了,扔了,分府而過了,想要再接近大皇子,那是更難了….”
“…可是,我竟然一點也不后悔,反而覺得..很開心,很輕松…”
“…六哥兒,我想世上的路有千萬條,一條不通了我們再換一條,只要走下去,總會找到路的…”
“…六哥兒,你也覺得對是不是?那我去和她道歉,雖然我停下了腳,但是,到底是抬腳了。”
“殿下?”
有人喚道。
晉安郡王回過神,看著滿院子還保持施禮的人,便笑了。
“吾與程娘子有求醫之緣,所以路過恰好來拜訪,爾等無須惶恐。”他說道,抬手免禮。
范江林不在家,黃氏身為大嫂,不得不再婢女的協助下完成了迎客,所幸不用她再陪坐,完成迎接便忙和婢女們去準備茶飲。
“巧了張半芹在,快些給我們做些拿手的。”婢女說道,一面看向一旁。
丫頭含笑而立,聽了她的話,干脆伸手從一旁抓了瓜子來磕。
“我姓張,也是客,怎么能搶姐姐的事做。”她笑道。
婢女笑著抬手拉她。
“滿京城誰不以請到張家的廚娘為榮,快,難得你不請自來,快讓我們姓程的也沾沾光。”她笑道。
看著這兩個丫頭插科打諢,絲毫沒有家中突然來了皇親的緊張不安。黃氏又奇怪又漸漸的安心下來。
“大娘子,你怕什么,大郎君和娘子都是見過皇上的人。”婢女笑道。
何止見過皇上,還敢和皇帝打賭。
黃氏聞言也笑了,一面扭頭看客廳那邊。
那樣子可不像僅僅是有求醫之緣,倒像是很熟絡的舊友啊。
“有兩年沒來了。”
晉安郡王環視四周,帶著幾分感嘆,又微微一笑。
“家里熱鬧多了。”
程嬌娘點點頭。
“殿下也能走門了。”她說道。
所以,苦難中還是有值得開心的事的。
晉安郡王笑著舉起茶碗。
“同喜同喜。”他說道。
程嬌娘也微微一笑,端起茶側頭飲了口。
“娘子一定聽說了吧。”晉安郡王說道。
“丫頭們小廝們每日都出去采買。”程嬌娘說道。
所以該知道的事她都知道了。
“大家都認為我是被攆出來的,其實,這也正和我的心意。”晉安郡王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
“是該出來了,什么時候就該做什么事。”她說道。
晉安郡王的笑容更濃。
“不瞞娘子說。我原本是有些不好的念頭,這件事還會牽連娘子,讓娘子不便。”他說道,收起笑,一面鄭重的施禮。“娘子心里是知道的,所以今日我來向娘子道歉。”
程嬌娘看著他一刻,搖搖頭。
“沒有人也沒有事能讓我不便。”她說道。
端著茶點走到廊下的丫頭和婢女停下腳,對視一眼神情有些凝重。
娘子那日進宮發生了什么事?怎么聽起來有些不對?
婢女搖搖頭。
她和半芹那日也只到了宮門并沒有跟進去。
廳內晉安郡王的說話聲繼續傳來,但這個話題卻突然被掐斷了一般,又好似從沒說出來一般不見了。
“……娘子不用擔心,這次我知道他們是要趕我出來。就順勢出來了,而且還如愿帶著慶王,可以照顧他,我想好了,就這樣堂堂正正的光明正大,一樣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天不欺。”
婢女伸手接過食盤加重腳步進去了。
丫頭站在門外廊下神情有些怔怔,聽的廳內晉安郡王的說話聲更加輕松愉悅,顯然是因為得到認同很開心,她忍不住又搖頭笑了。
郡王殿下,大約不知道。她家的娘子是連天都敢欺的。
耳邊似有雷聲轟轟而過。
真要做了什么惹惱娘子的事,管你陰私下作還是光明正大,天不欺,她便去欺天。
吃過一碗茶,幾塊點心,晉安郡王心滿意足的告辭了。
“還是要謝娘子寬宏。”臨走時他又整容的施禮說道。
“我不寬宏。”程嬌娘搖頭,“我很小氣。”
晉安郡王一愣,旋即又笑了。
是啊,要是說起來,還真是有點小氣,因為一個過路神仙,逼的一個苦心經營幾十年的朝官破家,因為區區功賞,逼死一個逼倒一片西北將官。
“要謝就謝你自己寬宏吧。”程嬌娘說道。
“是,害人終害己,求人不如求己。”晉安郡王笑道,“我真是太感謝我自己了,我怎么就這么好呢。”
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既然能這樣說,顯然是已經說開了,跟在后邊的婢女忍不住笑了笑。
門外有侍從進來。
“殿下,外邊來了好些人..”他帶著幾分凝重說道。
“殿下不用擔心,這幾日都這樣。”婢女笑道。
晉安郡王有些驚訝,轉頭向外看去,尚未看清就見有人迎頭進來。
“我且不管別人,你先給我寫十幅八幅的字,我好拿去賣。”
秦十三郎說道,一面說一面停下腳,看著院子里站著的眾人,目光落在晉安郡王身上。
是他!
晉安郡王一眼就認出來了。
兩年前和她一起坐船從河中而過的那個人。
秦家的十三郎秦弧。
秦十三郎倒是愣了一刻,雖然也算皇親,但小時候因為腿殘從不進宮,如今好了這兩年又忙著讀書。和這位在深宮的郡王只聞名尚未這樣近的見過,一刻之后恍然認出,忙屈身施禮。
“見過殿下。”他說道。
晉安郡王點點頭抬腳邁步走出去了。
門外果然站著些人,老老少少的都有。不過態度文雅,也并沒有靠近,就算見到程嬌娘等人走出來,也只是一陣騷動卻并沒有撲上前來亦沒有高聲喧嘩。
“是為娘子的字慕名而來的。”侍從已經打聽了說道。
那怪不得,讀書人還是講究分寸和儀態的。
晉安郡王露出幾分得意的笑,與榮有焉,回頭再看程嬌娘,程嬌娘等人沖他施禮拜別。
坐上馬車走出去之后,晉安郡王又忍不住掀簾子回頭看,見程家門前的人依舊并立。那個秦弧正站在程嬌娘身旁說什么,而程嬌娘似乎浮現一絲笑。
馬快車輕,眨眼不見。
“你竟然寫這么好的字不告訴我。”秦十三郎說道,一面跟隨程嬌娘邁步進門。
黃氏見了秦十三郎已經習慣了,抱著孩子施禮。
秦十三郎鄭重還禮。
“你又沒有問我。”程嬌娘說道。“況且也不怎么好。”
秦十三郎抬手扶額,又伸手指著門外。
“這話可別讓他們聽到,要不然不知還得瘋癲幾個。”他笑道。
程嬌娘微微一笑不語。
二人在廳內坐下,半芹和丫頭捧茶。
“娘子,我去店里了。”婢女說道。
“大掌柜真忙。”秦十三郎打趣道。
婢女笑著退下了。
“娘子,奴婢也告退了。”丫頭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看著丫頭退了出去。
“這張家的廚娘可真是讓人艷羨。”秦十三郎笑道。“娘子這里還有丫頭能換個用用嗎?我家也好得益有個好廚娘。”
一旁的半芹立刻緊張,往程嬌娘身邊靠了靠。
“換什么,半芹就會,想學就來跟她學。”程嬌娘說道。
秦十三郎一怔。
“娘子不是說笑?”他問道。
“這有什么說笑的,飯食小道而已。”程嬌娘說道。
“那我可當真送丫頭來了。”秦十三郎說道。
程嬌娘嗯了聲。
“六郎寫信來好一通夸伸臂弓。”秦十三郎一面飲茶一面笑說道。
“還是將士們用的好。”程嬌娘說道。
“你可真不居功。”秦十三郎笑道。
“居不居的不都一樣。”程嬌娘說道。
“那怎么一樣!”秦十三郎搖頭。
“那怎么不一樣?”程嬌娘問道。
有了功,便揚名。便得利,便富貴榮華,便人人敬仰…..
秦十三郎看著眼前的女子,小小女子,神情淡然。穿的是一成不變的素色衣衫,吃得是自己做的茶和糕點,屋內的擺設簡單素雅……
對別人來說獻衣怒馬,對她來說,這世間萬物萬事大抵都是一捧土。
為無為,則無不為。
“且不管這個,你寫幾個字給我。”秦十三郎收回神笑道。
“無緣無故的寫什么字,我也寫不出來。”程嬌娘說道,一面伸手指了指書房,“那里有寫好的,你喜歡就自去拿吧。”
秦十三郎果然笑著起身不客氣的進了書房拿了一疊。
“郎君,這些紙還可以燃火用呢。”半芹笑道。
“暴殄天物。”秦十三郎瞪她一眼說道。
半芹掩嘴笑了。
“那我告辭了。”秦十三郎笑道,“這些足夠家里的子弟們分去臨摹了。”
程嬌娘起身相送。
“哦對了,郡王適才又為慶王來的嗎?”秦十三郎想到什么問道。
“不是。”程嬌娘說道。
再問就不合適了,他一向是個知禮的人。
“那是所為何來?”秦十三郎還是脫口而出。
“為了道歉。”程嬌娘毫無遲疑的答道。
道歉?
是因為慶王的事吧,已經說過不治了,卻還偏偏請她去治,不想想在天子面前說出不治對于任何一個太醫來說都是很忐忑為難的事。
又才發生了這些事,在皇帝眼里該讓她多難做。
“是該道歉。”秦十三郎說道,抬腳邁步,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程嬌娘笑。
“笑什么?”程嬌娘問道。
“我在想,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不告訴你。”秦十三郎笑道。
“又不是不可對人言的事。”程嬌娘說道,“為什么不告訴你?”
看著眼前女子一本正經的回答,秦十三郎再忍不住哈哈笑了。
“我只是想,那樣說話的你一定很有趣。”他說道。
有什么趣?
一旁的半芹黃氏等人忍不住看向程嬌娘。
小女子端莊而立,抬頭嬌嗔,眉眼含笑,似真似假。
不告訴你。
半芹和黃氏忍不住打個寒戰,又忍不住笑低下頭掩飾。
程嬌娘神情依舊。
“你想太多了。”她說道。
ps:所以其實多慮那一章,大家都沒注意到是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