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淑妃家世品行都沒有可挑剔的地方,又生有兩位皇子,先后被立為皇儲,無論怎么看,她都是后宮第一人。若真要從后宮諸妃里挑一位扶正做皇后,除了她也沒別的人選了。況且她成了皇后,太子便是正宮嫡出,繼位是名正言順的,其他皇子全都要靠后站。在剛剛經歷了一場未遂的宮廷政變之后,皇帝又眼看著撐不了多久了,朝廷確實需要一場穩定的權利更替。因此朝臣們聽了皇帝的話,沒有一個人反對,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禮部去擬旨,協同內務府準備冊后大典。雖然皇帝如今這副模樣,大典肯定是要從簡的,但皇后的一應冠服與用品也需要準備。其他重臣們同樣要去處理緊急政務。尤其是太子剛回來,帶來了川沙大壩倒塌的真相,洪文成等一眾逆黨還在外逍遙,需得盡快捉拿歸案,審問真相,鏟除余黨,上海一帶的官場整個都需要清洗一遍。朱麗嬪一脈及前明宗室,這幾天被穎王殺得七七八八了,剩下逃走了的,也要盡快擒拿。還有穎王,皇帝說了,他才是下毒的真兇,那他和他的黨羽,自然也不能放過。
皇帝見過太子與朝臣,說了一會兒話,已經十分疲憊,要歇一會兒,就讓眾人都退下了,只留下廣平王府的醫官侍候。太醫院出了位與朱麗嬪勾結的御醫,全院上下都保不住清白了,在審清楚哪個是逆黨之前,都近不得皇帝的身。因此廣平王才會將王府的醫官帶進宮來為皇帝醫治。如今皇帝身邊不能缺大夫,醫官的水平再高,也只有一人。太子與朝臣們都覺得不穩妥,便在殿外商議著,要把致仕在京的前御醫給召回來。這位老御醫是先帝老臣,他在太醫院供職時,朱麗嬪尚未在皇帝身邊侍候,想來是最可靠不過的。
廣平王沒有參與討論,高楨早就離開了太子身邊。扶著父親走到了殿前檐下的長廊一側。
廣平王聽著旁人說話的聲音遠了,知道周圍清靜,原本繃緊的臉方才放松下來。眼圈微微紅了,手緊緊地抓住兒子的右臂:“這一路可兇險?吃了不少苦頭吧?沒想到竟是趙家人救了你和你皇叔,日后見了趙家人,一定要鄭重道謝。”
高楨知道父親雖然面上不露。但心里一直在擔心著自己。忙低聲道:“兒子知道。父王不必擔心,兒子沒受傷,這一路也都無驚無險,十分順利地回來了。只是才入京,兒子一直跟在皇孫身邊,還沒來得及回家看看,不知母妃如何了。這一回在上海出事,姨父……不。副將馬萬延也參與其中,只怕鐘家也脫不了干系。母妃……一定會不好受。”
廣平王的臉色淡了些:“你母妃早已看清了鐘家人的真面目,雖然傷心,卻也不再對他們有奢望了。不過是一群蠢材!當年你外祖父去世時,曾有遺言,讓他們安心在家守孝,別摻和儲位之事,他們只是不聽。你母妃也在后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助他們起復,想來也不會有今日之禍。”頓了一頓,神情放得更柔了:“你母妃其實更加擔心你,雖然洪文成與上海知府的奏本中半點沒提到你的安危,馬萬延也不肯透露消息,可她一直害怕你傷著了。既然如今平安回來了,你就先回王府去看她,也讓她安一安心。”
高楨低聲應了,又有些疑惑:“父王不回去么?如今皇叔已經回來了,朱麗嬪身死,六皇孫被囚宗人府,宮中余黨盡除,穎王也將被擒拿歸案,父王在皇爺爺面前守了幾日,也該歇一歇了。您眼下發青,想必這幾日辛苦。”
廣平王搖搖頭:“我還不能走,你皇爺爺身邊離不得人。”
高楨眨了眨眼,心里忽然有些焦急:“父王,皇叔已經回來了,皇爺爺的事,您可以交給他……”
廣平王低低地笑了:“傻孩子,你以為我有別的想頭不成?別說你四皇孫已經平安無事歸來了,便是他回不來,我一個瞎子,又能做什么?”
高楨心中一痛,緊緊地扶住父親的手臂,低著頭不說話。
廣平王抬起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沒事,你別擔心,父王心里有數。你皇叔是太子,很快就要登基了,有許多事都需要他去做,你皇爺爺這里,就由我來看著吧。別看你皇爺爺如今清醒過來了,也知道了朱麗嬪是奸妃,六皇弟、穎王圖謀不軌,但他素來最是心軟,又……”他頓了頓,嘴角浮現一個諷刺的笑容,“又最擅納諫,不但納文臣武將的諫,連后宮嬪妃的話,也愿意聽,甚至身邊侍候的太監宮人,只要是聰明些的,也能勸得動他,卻不怎么相信我和太子、還有你二皇伯、五皇叔的話。別看如今穎王栽了,朱麗嬪也死了,那些朝臣里,又有幾個是清白可靠的?后宮妃嬪聽說你祖母封后,又是否有人會生出別樣心思?沒個人看著,說不定又有人向你皇爺爺進諫了。我此番救了他的性命,他如今倒還聽得進我的話,我在乾清宮里守著,也免得節外生枝。”
高楨忽然想起,一向跟在皇爺爺身邊的大太監不見了,平時皇爺爺素來是離不開他侍候的,莫非這個人也有問題,所以才被清除了?
這么一想,他就不再勸說廣平王了,只是輕聲勸說:“父王在宮中,也要時時注意身體,千萬別累著了自己。兒子先回王府看望母妃,然后就給父王送些衣物過來。”
廣平王輕輕點頭,高楨施了一禮,轉身正打算離開,卻看到太子走了過來,忙向叔叔見禮。
太子攙住高楨:“自家叔侄,還行什么禮?”然后上前兩步:“皇兄,這一次真是多虧皇兄了,若沒有你封鎖乾清宮,鏟除宮中逆賊,又救回父皇,弟弟還不知該怎么辦。此番在川沙遇險,也是侄兒救我性命,我才能平安回來。”
廣平王微笑道:“你既然說是自家叔侄,又何必說這些客氣外道的話?我們自家骨肉,情份自然不與別人相同,這謝字就不必提起了。我救父皇,是盡為人子的本份,其實心里也在擔憂不已,若你們再不回來,我便是死守乾清宮,又能守幾日?穎王拉著一干宗室,逼朝臣同意立他為皇太弟,若他真得了這個名份,我一個廢人,也攔不住他進乾清宮。只能說父皇與皇弟都是真龍天子,有老天護著,才能化險為夷。”
太子嘆了口氣:“確實兇險,我落難之時,還以為自己回不來了呢,幸而有侄兒不顧生死地救我,有趙家祖孫冒險送我回京,還有皇兄為我穩住大局。即使有老天庇佑,若沒有你們相助,憑我一個人也是不成的。”他又正色對廣平王道:“皇兄,父皇如今這樣,只怕……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請你助我。”廣平王笑著點頭:“這是當然,有事你只管說。我正打算繼續守在父皇身邊,免得又有人在他面前說些不該說的話,壞你的事。你在前朝就放心做事吧。”
太子向廣平王鄭重行了一禮,數丈之外,朝臣們都看見了他這一禮,互相交換了眼色,都各有思量。
高楨小聲提醒了廣平王一聲,廣平王也向太子回了一禮:“自家骨肉,太子不必多禮。”
太子笑了,攙著廣平王,要和他一起回到殿內,還招呼高楨同來。高楨推說自己要先回王府看母親,他點了點頭:“皇嫂這些日子一定擔心壞了,還有馬萬延那事兒……”他頓了一頓,“馬萬延死罪難逃,但鐘家……若沒有明確的證據,便是放了又如何?到底是皇嫂的娘家人。楨兒回去跟你母親說,不必太擔心。官職富貴是保不住了,但性命卻是不怕的。”
廣平王淡淡地說:“太子不必看楨兒母親的面子,就輕縱了鐘家,該怎樣就怎樣。若是犯下謀逆大罪,還能因為皇家姻親的身份而逃過罪責,你日后為君,威信何在?”
太子笑笑:“知道了,皇兄放心,我也說了,若沒有明確證據,就放過他們,可若有證據證明他們參與了謀逆,我也只好秉公處置了。這就要看鐘家的運氣了,我只是想著皇嫂會擔心,才叫楨兒去安慰一下么。”
廣平王看不見,太子向高楨使了個眼色,高楨愣了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太子這是在暗示他先去通知鐘家,掩藏證據?這是對他父子二人立功的回報么?高楨默了一默,沒有吭聲。
太子又與廣平王商量:“六皇弟還在宗人府,我想穎王謀算落空,多半要殺人滅口,免得六皇弟供出他來,因此想著,是不是要先派人去宗人府守株待兔?倘若穎王真派人來了,六皇弟吃這一嚇,說不定就會把事情全都說出來了。方才派了人去拿穎王,穎王沒來得及逃走,反口不認曾有下毒之事,還說那金玉盆景他進上有一年多了,原本用在機關上的香水也都用完,后來的香水,都是朱麗嬪自己尋了去補上的,想來是朱麗嬪換了有毒之香,他是無辜的。偏偏朱麗嬪已死,她身邊的大太監又逃了,無人能證明那香是從穎王府來的,還是朱麗嬪自己尋的,穎王方能這么有底氣地喊冤。若是六皇弟能出面作證,還怕穎王不能伏誅么?”
廣平王點頭,聲音壓得低低的:“我早想到了,因此已經事先派了人去宗人府,不怕穎王不派人來,即便他不來……”
兄弟倆進了內殿說話,高楨看著他們的背影,又再望望遠處彼此交頭接耳的朝臣們,轉身沉默地往宮外走去。(